鞭稍上甩过的童年
菜沟洼的风总带着一股野蒿子的清苦气,混着羊群走过时扬起的细土,在记忆里酿成了最绵长的酒。二十多年了,每当城市的霓虹把夜空染成模糊的橘色,我总会想起那些躺在后梁的草地上,看白云漫过天际的午后——羊群在不远处啃食着半枯的茅草,银亮的铃铛声被风揉碎,撒在漫山遍野的阳光里。耳边仿佛还能响起那时流行的《黄土高坡》《信天游》的调子,虽然我们总唱得跑调,却也唱得有模有样。
那时候的天总是很高,蓝得像一块被清水洗过的粗布,大朵大朵的云挂在上面,仿佛伸手就能扯下来一团。我和跟吉子、东成他们总爱躺在林场边缘的斜坡上,
看云影在对面的山梁上慢慢移动。富有总说那朵像棉花糖,胜利儿却争辩是他家那头刚下崽的母羊,争到最后,几个半大的孩子就滚在草里笑,惊得近处的几只小羊羔蹦蹦跳跳地躲远,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成一片。
羊群是我们的王国。早上把羊赶到山上,就像撒开了一把会移动的珍珠,白花花的一片漫过田埂,钻进树林。领头羊总是那只额头上有撮黑毛的老绵羊,它走得慢,却从不出错,无论多曲折的山路,都能领着队伍找到最丰美的草场。我们几个孩子不用费心看管,只消把鞭子往腰里一缠,就能钻进树丛里找野果,或者在小溪边摸鱼。偶尔有几只调皮的羊溜到庄稼地里啃麦苗,只要东成喊一嗓子,那几只羊就会心虚地回头,摇着尾巴归队——东成的嗓门像装了铃铛,清亮得能穿透树林。
菜沟洼的夏天总是带着草木的腥甜。正午的太阳把石头晒得发烫,我们就躲进林场的松树底下,看光斑透过松针在地上跳格子。富有会从怀里掏出偷藏的红薯干,硬邦邦的,却越嚼越甜;跟吉子总能找到熟透的山杏,酸得人眯起眼睛,酸劲儿过后,舌尖又泛起一丝清甘。胜利儿最会讲故事,他说林场深处有狐狸变成的姑娘,披着火红的衣裳,每当月亮升起就会坐在泉边梳头。我们听得大气不敢出,却又忍不住往树林深处张望,盼着能撞见那抹火红的影子。
放羊的时光里,时间总是走得很慢。羊群啃草的节奏是慢悠悠的,云飘过山顶的速度是慢悠悠的,就连我们的影子,在夕阳里被拉得老长,也是慢悠悠地跟着移动。直到天边的云彩被染成金红色,老绵羊开始朝着家的方向咩咩叫,我们才会懒洋洋地起身,挥着鞭子赶羊。羊群走过的路,会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蹄印,混着青草的汁液,在暮色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有一次,我们在后梁的背阴处发现了一片野草莓。星星点点的红果子藏在绿叶底下,像撒了一地的红宝石。几个孩子顾不上赶羊,趴在地上摘草莓,吃得嘴唇通红。跟吉子吃得太急,被酸得直跺脚,眼泪都流了出来,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那天回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鼓鼓囊囊的,装着没吃完的草莓,连羊背上都沾了不少草叶和红果汁。母亲见了,笑着骂我们是“野孩子”,眼里却满是温柔。
还有个雨过天晴的下午,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清新。剡军仁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他不用手就能把我的裤子脱了。我哪里肯信,梗着脖子说他吹牛。谁知话音刚落,富有和胜利儿就猛地按住我的胳膊,东成和另一个伙伴死死压住我的腿,吉子还调皮地伸过手按住我的头。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剡军仁蹲下身,用脚轻轻一勾我的裤脚,再往上一挑,松紧带的裤子竟然真的滑了下来。周围的人顿时笑作一团,我又羞又气,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怎么哄都停不住,就那样抽抽搭搭哭了一下午,直到太阳快落山,眼睛肿得像桃子,还是跟吉子把他攒了好久的糖块塞给我,我才抽噎着罢休。
秋天的时候,山上的草开始变黄,羊群的毛也变得厚实起来。风里带着凉意,吹得杨树叶子哗哗作响,像谁在远处摇着大把的铜钱。我们会捡来干枯的树枝,在背风的山坳里生火。火苗舔着树枝,发出噼啪的声响,把我们的脸烤得通红。东成会从家里偷来几个土豆,埋在火堆里,等烤熟了,用手一掰,热气腾腾的,带着焦香的味道。土豆的淀粉粘在手指上,我们就使劲地舔,连指甲缝里的香味都不放过。
最难忘的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们把羊群赶到林场的屋檐下,看着雨丝像银线一样从天上垂下来,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远处的山梁被雾气笼罩着,像水墨画一样晕染开来。跟吉子拿出随身携带的口琴,吹起了不成调的曲子,琴声混着雨声和羊的叫声,在小小的屋檐下盘旋。胜利儿靠着柱子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富有在数羊的数量,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哪里;我望着雨幕里模糊的山影,心里觉得又安静又踏实。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跟吉子去了省城当工人,东成跟着亲戚去了南方打工,富有和胜利儿也陆续离开了村子。那只额头上有撮黑毛的老绵羊,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踪影。我最后一次赶羊,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羊群走过菜沟洼的田埂,脚步显得格外沉重,像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挥着鞭子,却再也喊不出当年清亮的调子。
如今,菜沟洼的草场变成了果园,后梁上盖起了度假的木屋,林场的旧址上立起了高高的铁塔。只有在梦里,我还会回到那个放羊的午后,躺在暖洋洋的草地上,看白云漫过天际,听跟吉子他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像羊群走过时留下的蹄印,虽然被岁月的风沙渐渐填平,却永远在心底留下了温暖的印记。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只老绵羊,想起它慢悠悠的步伐和温和的眼神。或许它早就化作了菜沟洼的一抔土,滋养着那里的青草和野花。而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不同的地方生根发芽,却永远记得那个共同的源头——记得那片山野,那片羊群,那片永远蓝得像水洗过的天空。
风又起了,仿佛带着菜沟洼的野蒿子气息,从记忆的深处吹来。我仿佛又听见了羊群的铃铛声,叮铃叮铃,漫过岁月的山梁,一直响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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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护君 、笔名山乡村夫。宁夏彭阳县人 ,中国散文协会、中国诗歌协会、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都市头条认证作家,文字爱好者,一个行走在墨香里的性情男子,喜欢在温暖的文字中寻找一种倾心的诗意生活,常有感性文字散见于网络平台和地方报刊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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