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浅浅的刻痕,还在
黄少樵
老槐树的花瓣落了阿梅一肩头。她抬手拂去时,指腹蹭过藏在斑驳树干那两道浅浅的刻痕,一道是歪扭的“梅”,一道是稍深些的“林”,像两枚被岁月磨旧的印章——
八岁那年,她踮着脚刻下自己的名字。那时奶奶总在树下择菜,银白的头发上落着槐花,择完豆角就煎槐花饼。阿梅总等不及凉透,烫得直吸气,奶奶的蒲扇就轻轻拍她手背:“慢些,日子长着呢。”
十五岁的夏天,槐树下多了个修自行车的少年。蓝布衫洗得发白,手指浸着机油,眼睛却亮得很。阿梅总蹲在摊边系鞋带,直到他抬头,两人的耳尖一起发烫。真正熟起来是因为那辆“二八大杠”。她学骑车时在巷口的坡上摔了,蓝布裤裂了大口子,眼泪正滚下来,少年已蹲在面前。他把她的车靠在树旁,让她坐上自己的车后座,“抓好衣角”。风裹着机油味掠过耳畔,杂货店老板的调笑让少年蹬得更快,车铃在巷子里叮铃铃响。后来他在她的刻痕旁,添了个“林”字。“这样就不会被树皮盖住了。”他低头刻时,额前碎发晃啊晃。
秋天他走了,说去城里找更大的铺子。临走塞给她片铁片,上面刻着朵槐花:“车子坏了,别硬扛,……”阿梅捏着铁片,看他的蓝布衫消失在巷口,槐树叶落了她满脚。
大二那年暑假,她回了趟家。巷子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只是杂货店的老板换了人,修车摊的位置摆上了卖水果的三轮车。她走到老槐树下,仰头看那粗壮的树干,“梅”字和“林”字的刻痕还在,只是被岁月磨得更浅了,像两道浅浅的泪痕。
再回来时,奶奶不在了。修车摊变成了水果车,只有老槐树还站在原地。阿梅摸着那两道刻痕,“梅”字快要看不清了,“林”字也淡了,却仍固执地嵌在木头里。女儿扯着她的衣角:“妈妈,树上有字!”阿梅蹲下来,指着刻痕笑:“是妈妈和一个老朋友,留在这儿的。”风穿过树梢,花瓣又落下来。她忽然懂了奶奶的话——日子确实长,长到能磨平青石板;可日子又短,短到一道刻痕就能兜住所有:槐花饼的香,少年耳尖的红,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那两道浅浅的刻痕,还在。像时光忘了带走的念想,在年轮里,慢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