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深冬的某夜晚,寒风刺骨,慈利县三官寺太华山香楠峪谢传桢一家正围坐火堂取暖。突然,茅舍门被撞开,一个衣衫褴褛的断腿汉子栽倒屋内。“宝……玉?”当惊恐的家人认清来者,悲喜交加。娘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你…你…总算回来了”。爹迅速将他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捡回一条命就烧高香哒”。
来者正是谢家长子谢宝玉。1921春(民国九年),国民党抓壮丁,规定“三抽一,五抽二”。 刚满十七岁的他,自知家中弟兄多,难逃兵役,无奈报名参军,可一去15年,音讯渺无。家里人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不想今天,他竟活着回来了。而此时的三官寺,正处一片白色恐怖。一年前,贺龙率领的红军在这里领导开展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革命。红军主力北上长征后,国民党反动派疯狂的反扑,许多参加农民协会,打过土豪的革命者和红军家属惨遭杀害,索溪两岸,血流成河。灾难很快降临到谢宝玉头上。逃兵?土匪?红军?各种猜疑和谣言不胫而走。伪保长唐君华将他抓去,捆绑吊打,逼他交待这些年的行踪。谢宝玉咬定:一直跟着国军在四川打仗,负伤后与部队失散。在族众力保下,伪保长放了他。可三官寺民团头子袁金榜(人称袁癫子),铲共义勇队队长康聚吾却硬说他是“共匪”,几次组织进山抓他未果,便恼羞成怒,狂言:“躲得脱和尚躲不脱庙,总有一天老子要剥了他的皮喂狗!”不久,谢宝玉失踪了,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那时的太华山,还是一片原始森林,人烟稀少,尤其是境内的大峡谷,九曲十八弯,悬崖峭壁,深幽莫测,野兽成群,无人敢涉足。被逼上绝路的谢宝玉,冒着生命危险,背上一杆猎枪,隐没于大峡谷,从此与世隔绝。饿了,以野果、野菜裹腹;渴了,喝口山泉水;困了,栖身岩洞。饥饿、寒冷、孤独时时侵袭,毒蛇、猛兽、土匪处处危机。他以坚强的毅力和斗志,于绝处求生:他用木头给断腿接上假肢,一拐一拐地苦练行走,竟能在森林中穿梭自如;他凭着一手好枪法,在崇山峻岭中赶山狩猎;他以祖传的秘方,采摘中草药,为自己治病疗伤;他将自制木桶悬于崖壁,收蜂酿蜜。渐渐,外面的世界淡忘了 “逃亡者”,大峡谷有了神秘“野人”传说。
春去秋来,谢宝玉在大峡谷整整熬过了18年。青丝被风霜渐渐染白,胡须一沓又一沓垂到胸前,伤口一次次磨出鲜血,又慢慢结成老痂。然而,信仰的灯塔,从未在他脑海中熄灭,生活的苦难,从未击倒他坚强的意志。多少次,他独自仰望北斗,心中暗念:“贺老总、战友们,你们在哪里?宝玉日夜都在盼着你们回来啊。”原来,谢宝玉确实有着不为人知的传奇经历……
当年,他入伍来到四川靖国军独立师,不想师长正是后来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大元帅的贺龙。在那里,他跟随贺龙走上了一条曲折而光明的革命道路。1924年,随部转湖南镇守澧州;1927年,赴江西参加“南昌起义”; 1928年,回湖南桑植参加“工农革命军”(后改编为红军)。转战湘鄂川黔四省交界的永顺、保靖、大庸、龙山、桑植、慈利、鹤峰、洪湖、恩施、松滋,秀山,酉阳,德江、松桃等20余县,参加了“桑植起义”、棉花山之战、忠堡之战、板栗园阻击战、陈家河大捷、茨岩塘战斗、塔卧之战、攻打龙山县城等大小几十场战斗。由于他作战英勇,不怕牺牲,敢于冲锋陷阵,被提升为红二军团四师十团二营四连一排副排长。
1935年6月16日在攻打龙山县城战斗中,他和战友组成精锐尖兵连,用楠竹绑成云梯,五人一组,选择敌人薄弱处强攻登城。他冲锋在前,一脚踏上城墙,端起机枪向敌军扫射,敌军火力同时向他压来。他的左腿连中七弹,脚踝骨被炸开花,从云梯上滚落而下,当场不省人事。后经茨岩塘红军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已失去左腿,再也不能随军打仗。
同年9月,红军要北上长征,他被转移至桑植枫坪村军政治部。其时,政治部主任袁任远奉命到慈利执行任务,顺道送他回三官寺老家,不料行至桑植空壳树,袁任远接上级命令,要求立即返回龙山军部。分别时交待他:“情况有变,不能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回去千万不要暴露身份,不然会招杀身之祸。”离开部队,谢宝玉像一头失群的羔羊,孤独无助。他拄着双拐,翻山越岭,一路乞讨,辗转一个多月,才回到老家。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1949年盼到了天亮。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了。谢宝玉听到这一振奋人心的信息,激动得彻夜难眠。上天啊,我谢宝玉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他匆匆走出大山,来到三官寺区政府,找到区政委李文典,向他讲述了自己当红军的经历。李文典问他有何证件?谢宝玉摇摇头。可有证人?还是摇头,说同去的战友都牺牲了,当年的部队和首长也不知今在何处。李文典找了一些当地人调查,可谁也无法证明。区政府一时难做结论,谢宝玉仍旧不明不白地生活在山中。
直到1953年10月,一个好消息传来,时任湖南省副主席的袁任远要回乡探亲。谢宝玉仿佛一下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他坚信老首长是不会忘记自己的。这天,他早早起床,提了一瓶自产的蜂蜜,赶往袁家坪。
袁家老屋早已挤得严严实实。乡亲们都在等待这位离乡几十年,凯旋归来的游子,谢宝玉跟着挤进人群中。近中午时分,袁任远身着黄呢制服,带着两名警卫在有关人员陪同下大步走来。当他跨入大院,只听“六哥” “六弟”“六叔”“六伯”…… 呼声一片(袁任远在家中排行第六)。袁任远依次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候。当他来到站在门角边的谢宝玉面前,谢宝玉紧紧抓住他的手,激动道:“袁主席,我是红二军团的谢宝玉呀,您还认识我吗?”。袁任远上下大量他一番,又仔细看了他的木腿,点点头:“那门不认得,你受苦了啊”。他转头要警卫搬来一把椅子让谢宝玉坐下。
中午,袁任远举办家宴请众亲,特地坐到谢宝玉身旁,与他边吃边叙。谢宝玉打听起从前的老首长,老战友。袁任远沉重告诉他,大多牺牲了。当谢宝玉简单的叙说完回乡后十八年的遭遇,袁任远听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熬过来了,现在一切都会好的。”接着问谢宝玉现在享受何优待,谢如实相告,不但没有享受优待,还在遭受怀疑。又问他土改改了屋宇没有,谢宝玉说屋宇没有,改了五斗田。袁任远说:田土是国家的,有个屋宇才像个家,解放了,你不能尽到住茅棚。随即,将李文典政委叫到跟前:“我可以证明,老谢是真正的红军,是在攻龙山战斗中受伤的,是革命的功臣,政府一定要好好优抚他”。 李文典表示一定迅速落实。
临别,袁任远送给谢宝玉一张四万元纸币和一匹深蓝色卡叽布,让他回去给家人做件衣服,谢宝玉坚决不受,袁任远说这是命令,并嘱咐他保重身体,好好生活。谢宝玉百感交集,泣不成声。
很快,慈利县人民政府为谢宝玉鉴定 “二等甲级残废”,颁发“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 并安置住房,落实红军待遇。从此,这位历经艰险的老红军,结束了“野人”生活 ,过上幸福晚年。之后,他常常应邀到各学校进行传统教育,红军的英雄事迹和他的战斗故事,激励了无数青少年。1984年2月,谢宝玉逝世,享年84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