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亲爱的父母:在岁月的长河中,你们是我永恒的灯塔
编者按:
当岁月的铁锤在生命的铁砧上反复锻打,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教诲便成了最坚韧的纹路。张庆明先生这封致父母的长信,以赤子之心为笔,以岁月为墨,将六十年代的风、铁匠炉的火星、纳鞋底的针脚熔铸成一部个人成长史诗。从父亲打铁时"直"字锤头的錾刻,到母亲顶针上磨出的豁口;从煤油灯下的苦读,到履职路上的坚守,字里行间跳动着中国百姓最本真的处世哲学——以实干为锤,以真诚为火,以善良为淬火之泉。
这不仅是一封家书,更是一代人的精神剪影:父母用没说出口的爱,教会他"打铁要烧透,做人要做实";他用四十载的步履,印证着"立得住的才是真学问,稳得住的才是真人心"。从乡村小院的铁匠炉到政协的提案纸,变的是人生舞台,不变的是父母传下的"直"与"实"——那是比任何勋章都珍贵的家风遗产。
读罢掩卷,仿佛看见那对铁书立仍立在书桌两端,压着厚厚的岁月,也压着一个民族最朴素的精神密码:平凡日子里的坚守,恰是照亮时代的星火。
致亲爱的父母:在岁月的长河中,你们是我永恒的灯塔
张庆明
亲爱的爹娘:
储藏室的木门被潮气浸得有些变形,推开时"吱呀"一声,像极了父亲您当年打铁时风箱的余响。最里头那只黑黢黢的铁匠炉还蹲在那儿,炉底积着层厚厚的炉渣——是1976年您帮二大娘打铁锅时烧的,当时您说"锅底要厚,日子才稳"。旁边立着的铁砧,边角被锤得发亮,砧面凹下去个浅窝,那是您打水桶时反复敲打的痕迹,母亲您总说"你爹的铁砧比咱家的饭桌还热闹"。可不是么,谁家的农具坏了,锅裂了,都往咱家小院跑,风箱"呼嗒呼嗒"地响,铁锤"叮当叮当"地敲,混着您俩的笑声,成了村里最暖的声响。
一、童年:铁砧上的火星,针脚里的暖
父亲,您在自来水公司负责水暖件制作,带了三个徒弟,总说"打铁先打心,活儿要实,人要诚"。下班后您从不歇着,在院里支起铁匠炉,风箱一拉,红火苗就舔着炉膛,把您的脸映得通红。1969年麦收前,村里戴四叔家的镰刀豁了口,您晚饭都没吃,蹲在铁砧旁捶打,火星溅在您藏蓝色工装上,烫出一个个小圆点。"得趁夜打好,明早他还要割麦",您说话时,铁锤起落得更快,铁屑落进您汗湿的脖颈,您也不抖一下。凌晨时镰刀磨得雪亮,戴四叔要给您揣两个窝头,您推回去:"都是庄稼人,谁没个急用?"
有年冬天,西头的五保户李爷爷的铁锅裂了缝,您拆了自家的旧铁皮,蹲在炉边捶了半夜。铁水烫得您手背起了燎泡,您往伤口上抹点猪油,说"没事,皮糙肉厚"。天亮时铁锅补好了,李爷爷拄着拐杖送来一把自家种的菠菜,您非让母亲包成菜窝窝,分了一半送回去。母亲您总说"你爹的铁砧子,敲出的都是热乎气",可不是么,院里的梧桐树下,总堆着村民送来的南瓜、红薯,您却总让我挨家送回去,说"帮忙不是换东西"。
母亲,您纳鞋底时总对着铁匠炉的火光,针脚跟着铁锤的节奏起落。有次我问您"爹天天帮人打铁,不累吗",您把顶针往我指头上一套:"你爹说,铁锤敲在铁上,能听出铁的性子;人帮人,能暖透心的性子。"那天您纳的鞋底,针脚比往常密了三倍,说"给你爹垫着,省得他蹲久了脚疼"。开春时您总咳嗽,我才发现您夜里为了给我赶制棉鞋,总往炉边凑,被烟呛得直喘,围裙角都熏成了灰黑色。
二、成长:铁水里的道理,工具箱里的暖
1975年我去北上高村读初中,父亲您往我书包里塞了把小铁锤——是您用边角料打的,锤头刻着个"直"字。"到了学校,遇事儿别绕道,就像打水桶,铁皮要敲直,不然装不住水",您说话时,手上还沾着打铁的黑灰,蹭在我书包上,留下个淡淡的印。后来我才知道,这把小铁锤,您打了三个晚上,怕磨手,把锤柄磨得光溜溜的,边角都用砂纸蹭过,连锤眼都特意锉得没有毛刺。
您带徒弟时总说"水暖件要严丝合缝,漏一点水都不行",这话我记了一辈子。有次您教徒弟打弯头,小伙子急着下班,焊点没焊牢,您把弯头砸了重打:"咱做的是送水的活儿,心要是漏了,水咋能流到人家缸里?"那天您留徒弟吃饭,母亲您煮了红薯粥,您给徒弟盛了满满一碗,自己却喝着昨天的剩粥,说"我胃不好,喝凉的舒坦"——我后来才看见,您偷偷把自己碗里的红薯都拨给了徒弟。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您在铁匠炉边给我焊了个铁制的笔筒,说"装笔的家伙,得结实"。笔筒上您用錾子刻了"苦读"俩字,笔画歪歪扭扭,却深深刻进铁里。您蹲在炉边淬火,火星溅在您花白的头发上:"爹没文化,可知道铁要烧透了才成器,人也一样。"那天您帮王婶家打水桶,桶底敲得格外匀,说"让娃看着,做事跟打水一样,心要平"。母亲您则把攒了半年的布票拿出来,给我做了个新书包,藏蓝色的卡其布上,您用红线绣了朵小小的五角星,说"装新书,得有个精神样"。
三、成年:铁砧旁的牵挂,没说的疼
1979年我收到曲阜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您正在给村小学打铁门插销,铁锤"当"地掉在铁砧上。您走过来摸了摸通知书,又摸了摸我头,手上的铁屑蹭在我脸上:"好,好,比爹打的铁件有出息。到了城里,别学滑头,就像打铁,偷一点懒,铁就成了废铁。"
送我去车站那天,您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走在前头,后座捆着我的铺盖卷,车把上挂着那个装书立的布包——布是母亲您用旧工装改的,边角还缝着补丁,针脚密得像筛子眼。十多里的土路坑坑洼洼,您推着车不歇脚,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车把上"滴答"响。我要替您推一段,您摆摆手:"你细皮嫩肉的,别磨破了手。"
到了车站,您帮我把行李搬到站台,蹲下来解开布包,拿出那对铁书立。底座被您磨得发亮,边缘卷着圆弧,侧面錾的"稳"字还泛着新铁的光泽。"爹知道你学历史,书沉,这玩意儿压得住",您用袖口蹭了蹭书立上的灰,指节因常年打铁弯着,却把书立摆得端端正正,"在学校别毛躁,看书跟打铁一样,得沉住气"。
汽笛响时,您往后退了两步,站在站台边沿,手还保持着帮我扶行李的姿势。车开的瞬间,我从车窗望出去,您的身影被晨雾罩着,越来越小,却还在原地站着,像村口那棵老槐树。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站台的煤烟味,混着您刚说的"常写信",缠在耳边。
后来那对书立摆在宿舍书桌两端,压着厚厚的《左传》和《史记》。每次翻书时摸到侧面的"稳"字,指尖总能触到錾子刻过的浅痕,像触到您掌心的老茧——您没说过多少大道理,可这对铁家伙比啥都实在:立得住的,才是真学问;稳得住的,才是真人心。
后来每次放假回家,远远就看见村口老槐树下立着两个身影。母亲您总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蒸的菜窝窝,围裙上还沾着面;父亲您手里常攥着把刚磨好的镰刀,是给我带的——您总说"城里买的镰刀不顶用,割个草都费劲"。看见我走近,您俩的眼睛亮得像铁匠炉里的火星,母亲您快步迎上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摸我胳膊"瘦了没";父亲您不说话,只是接过我肩上的包,指节因常年打铁弯着,却把包带攥得稳稳的,仿佛那是整个家的分量。
回到家,母亲您的灶台就没停过。蒸的红薯要选红心的,说"甜";炒的南瓜要带点焦皮,说"香";就连腌的萝卜干,也得拌上您新炸的花椒油。我坐在桌边吃,父亲您就蹲在炉边擦铁锤,眼睛却总往我碗里瞟,见我吃得香,嘴角就偷偷往上翘。母亲您一边给我添饭一边念叨"在学校别省着",父亲您接一句"缺钱就写信,爹给你攒着"——后来才知道,那些钱是您帮人打铁攒的,一分一分,都用铁皮盒锁着,盒子里还压着张您画的简易记账单,歪歪扭扭记着"3月帮刘家打锄头,5毛","5月补李家铁锅,2个鸡蛋"。
上大二那年暑假,我刚进村就觉得不对劲。母亲您的脸色蜡黄,走路总扶着墙,却笑着说"没事,天热闹的"。父亲您也少了些话,铁匠炉好几天没生火,说是"歇着"。直到邻居二嫂偷偷告诉我,母亲您春天做了胆囊手术,住院那几天,父亲您白天在医院守着,夜里还去给人打水桶挣医药费,手上的燎泡磨破了好几回,血把铁锤柄都染红了。我冲进灶房时,母亲您正往灶膛添柴,听见动静回头,围裙上沾着药渣——您还在熬中药。"你咋知道了?"您慌了神,手在围裙上乱擦,"早好了,你看,能给你做你爱吃的炖菜了"。父亲您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敲了半天说:"怕耽误你考试,你学好了,比啥都强。"那天的炖菜有点咸,我却吃了满满两大碗,眼泪掉在碗里,和着菜香,涩涩的,暖暖的,像您俩藏了一辈子的疼。
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见您在帮李叔打锄头,锤头举到半空,忽然停了——您的胳膊抬不起来了。您说"老了,铁也欺负人了",可李叔走后,您又偷偷练着举锤,母亲您在一旁抹泪:"你爹啊,就怕以后帮不上人了。"那年冬天,您的胳膊肿得老高,却还坚持给村头的井打了个新井盖,说"开春化雪,别让小孩掉进去",井盖边缘被您磨得光滑,怕划着人,连边角都用砂纸蹭了又蹭。
1995年您走的前几天,还让母亲把工具箱搬到床前,摸了摸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铁锤。您嘴唇动了半天,只说"铁锤要勤磨",我知道,您是说人心要常暖。出殡那天,村里来了六十多户人家,都捧着您打的农具、锅碗,孟大伯颤巍巍地说"你爹打的铁,都带着热乎气",这话让风卷着,飘了很远。
四、告慰:铁打的路,暖透的心
1996年我去翟镇当副镇长,母亲您把父亲的铁匠炉擦了又擦,让我带块炉渣去:"你爹说,炉渣烧透了,才知道火有多旺;人踏踏实实干,才知道心有多暖。"那年冬天处理邻里纠纷,两户人家为宅基地吵得不可开交,我想起父亲帮人打铁时说的"铁要合缝,人要合群",便拉着他们一起修水渠,像父亲打铁那样,一点点把"缝"敲合了。看着水流进田里,我忽然懂了您说的"水要流通才活"——人心也一样。
后来在新泰当副市长,推动乡村振兴时,总想起父亲给村民打农具的样子——您从不管谁家的地多谁家的地少,只说"庄稼人有了趁手的家伙,才能种出好粮食"。我学着您的样子,不看村子大小,只看百姓需要,那些年推广的新型农具,都是照着您说的"趁手、结实"的标准选的。新泰的教育"四制改革"推行时,我总想起母亲您纳鞋底的话:"线要匀,劲要足,不然走不远",便在“教育校长负责制、教职工聘任制、结构工资制、岗位目标责任制 ”上狠抓落实,看着孩子们成绩往上走,就像看见您把补丁缝得平平整整时的笑,眼角的皱纹都盛着光。
再后来到市政协,每次调研我都带着父亲那把小铁锤——锤头的"直"字被磨得发亮。去乡下看学校,就摸一摸课桌椅牢不牢,像父亲检查他打的铁件;到企业调研,就问工人待遇实不实,像母亲给我缝书包时总多缝几道线。那些年写的提案,从农村教育到社区养老,都带着铁匠炉的温度:记得有份关于农民工权益的提案,是蹲在工地跟师傅们聊了七个晚上写的,他们说"张主席说话像咱村老铁匠,实在"——我知道,这是父亲您教我的"打铁要听声,说话要贴心"。
去年正式退休时,整理办公室发现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父亲您打的小铁锤、母亲您的顶针,还有我这些年的工作笔记。翻开笔记,第一页抄着父亲您带徒弟时说的"打铁不偷工,做人不欺心",最后一页记着母亲您缝被子时念叨的"线要连成片,心要暖成团"。从莱芜师范的讲台到政协的会议室,四十多年走下来,始终记着您俩教的"直"与"实":在岗位上总往群众堆里扎,能办的事绝不推托;手里的权从不往私里用,该守的规矩寸步不让。揣着股正气,勤勤恳恳做事,干干净净做人,没辜负您俩那句"做人要像铁打的,经得住火炼"。
前阵子去社区做公益,有个年轻人问我"这辈子图啥",我举起那把小铁锤:"你看这锤头的'直'字,是我爹教的;你看这顶针的豁口,是我娘纳出来的。人这辈子,对得起手里的活,对得起心里的人,就够了。"
五、退休:笔端的火星,心底的暖
去年正式退休那天,我把父亲您的小铁锤和母亲您的顶针摆在书桌中央。晨光落在锤头上的"直"字上,像落了层铁匠炉里的火星。我想,该换种方式接着"干活"了——就像父亲您退休后还帮人补锅,母亲您老了还纳鞋底,我这双手,也该做点实在事。
每天清晨,我总在书桌前坐下,砚台里的墨磨得浓了,就想起父亲您炉里的铁水;笔尖在纸上走得急了,就摸一摸母亲您的顶针,提醒自己"线要匀,字要实"。过去一年,写了不少东西:有篇记村里老支书的报告文学,是蹲在他种的苹果园里写的,他说"跟你爹打铁一个理,扎根要深";有组咏乡村振兴的诗,灵感来自身后母亲您纳的鞋垫,针脚密的地方,字就写得沉;还有些散文,记的都是街坊邻里的事——就像父亲您打的铁件,再小也得结实。这些字发表了近四百篇,编辑说"有烟火气",我知道,那是铁匠炉的烟,是灶膛的火,是您俩教我的"过日子要落地"。
年青的学子们来问我写作的事,我就带他们看父亲您的铁锤:"写文章跟打铁一样,得有筋骨,不能飘。"给他们讲母亲您纳鞋底的故事:"好文字要像针脚,藏着暖,还得经得住磨。有个孩子写作文总喊"没的写",我领他去看社区食堂的张师傅,说"你看师傅颠勺时的火候,菜要炒得香,得先懂锅的性子;文字要写得实,得先懂生活的底子"——这是父亲您帮人打铁时教我的,也是母亲您蒸馒头时没说出口的。张师傅揉面总比别人多揉十分钟,说"面醒透了才有力道",就像您打铁时总说"铁烧透了才听话",那些藏在烟火里的实在,本就是最好的文章。
前阵子有社区要改老年活动中心,大家吵着要"洋气点",我想起父亲您打的井台总比别人家的宽两寸,说"得让轮椅能过";想起母亲您的针线笸箩总摆在最顺手的地方,说"得让老人够得着"。最后建议方案里加了扶手和矮柜,居民说"张先生考虑得细",我摸着口袋里那枚顶针,忽然明白:所谓"建言献策",不过是把您俩待人的实在,换种方式递出去。
那天整理文稿,发现每页纸的页脚都有个小小的"直"字——是无意识间写的,像父亲您在铁件上錾的记号。窗外的风穿过储藏室,铁匠炉的风箱似又"呼嗒"响了,像您俩在说"接着干"。
是啊,接着干。就像父亲您的铁锤从没停过,母亲您的针线从没歇过,我这枝笔,也会在岁月里继续走,带着铁匠炉的温度,带着顶针的暖,把您俩教我的"实在",写进更多日子里。
永远念着你们的孩子
2025年7月26日
《忆亲恩》
铁炉犹烙岁华痕,针箩仍余线迹温。
锤韵敲醒邻舍梦,针芒缝紧儿女魂。
书镌“稳”字凝青鬓,药灶藏疼护芸痕。
家风锻作平生骨,长照星河万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