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1
夏夜的卧牛石古道亮着三盏马灯,光晕像被热浪揉皱的黄纸。赵驼子扛着两桶“水果酒”摇摇晃晃走过来,酒桶在他手里活像两枚地雷,桶沿还挂着几片烂山楂皮。
“都歇会儿!喝两口甜的!”他吆喝着,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这酒比白糖水还解乏!”
张寡妇正抡锤砸钢钎,闻言一锤子钉歪了,钢钎在石头上蹦出个火星子。她抹了把汗,瞥见赵驼子桶里飘着的糖精渣子,笑得胸脯直颤:“赵驼子,你这酒兑的可是山泉水?俺家喂猪的泔水都比这稠!”
工地上顿时炸开锅。李二愣趁机起哄:“张寡妇,你喝一碗,俺们就少喝一桶!”
赵驼子急得拍大腿,油亮的脑门上沁出汗珠子:“张红!管管你妈!”
话音未落,张红正巧拎着水壶走过来。她辫梢系着红头绳,眼睛像浸在涧水河里的黑葡萄。她瞥见赵驼子窘态,抿嘴一笑,转身把水壶塞给赵麻杆儿。
此刻,赵麻杆儿正帮张红拧壶盖。他抬眼的工夫,正好撞上老爸和张红的妈妈在斗嘴,两人一个叉腰一个跺脚,活像唱对台戏的二人转演员。
“你俩消停会儿!”张红提高了嗓门,“修路要紧!”
赵驼子突然换了副脸,凑到张寡妇跟前压低声音:“等路修通了,咱俩……咳咳,去县里扯块的确良布。”
张寡妇手里的锤子“咣当”掉在地上。她耳根子唰地红了,抄起铁锹佯装铲土,扬起的沙土却全甩在了赵驼子裤腿上。
“老不正经!”她跺脚骂道,却忍不住偷瞄赵麻杆儿和张红。
赵麻杆儿正笨拙地给张红擦汗,手指头笨拙得像刨地的锄头。张红躲闪间,红头绳勾住了他衣襟上的破洞,两人顿时僵在原地。
“你俩……”赵驼子刚要开口,张寡妇抢先一步:“小孩子家家的,羞不羞!”
话音未落,夜风卷起碎石子打在钢钎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不知谁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惊得树上的蝉集体噤声。
张红趁机挣开赵麻杆儿,弯腰拾起锤子。月光下,她辫梢的红头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接着干!”她甩出三个字,锤子落下的瞬间,钢钎“咔嚓”钻进石头缝里。
2
赵驼子盯着那截钢钎,突然咧嘴笑了。他踢了一脚酒桶,浑浊的酒液在月光下泛起诡异的涟漪。
“明儿个,”他冲着张寡妇的背影喊,“俺家杀猪!”
张寡妇眼睛一亮,"哎呀妈呀,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她叉着腰,锤子柄在青石上磕得火星直冒,"驼子哥,你那只下崽子都费劲的老母猪,今儿个舍得宰啦?"
赵驼子"呸"地啐了口唾沫,黑脸膛在煤油灯下泛着猪肝色:"老子是稀罕你那张嘴!"他猛灌一口酒,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蠕动,"等路修通了,全村吃杀猪菜!"
"哟嗬——"张寡妇的拖长音像把钝锯子,"你当你是县里来的大干部啊?"她突然凑近,浑浊的酒气喷在赵驼子鼻尖上,"去年冬天你偷摸把半扇猪肉卖给隔壁村老刘头,可是让俺逮个正着!"
工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张红手里的铁锹"当啷"掉地,红头绳在风里乱抖。赵麻杆儿捡起锹把,手指头抠着上面的木刺,血珠子渗出来都没觉着疼。
赵驼子突然把酒桶往地上一墩,桶底豁了个口子,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向张寡妇的胶鞋。"集体主义精神!"他吼得震天响,"修路是造福子孙!"
张寡妇抬脚就要踩酒窝,被赵麻杆儿抢先一步用脚背挡住。酒水顺着他的解放鞋纹路淌,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条小河。
"集体主义?"张寡妇突然笑得直不起腰,"去年发大水,你家的猪圈漂到俺家菜地,捞出来两头猪崽,现在还在俺家灶台底下拴着呢!"她弯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抖落出几根猪毛,"要不要当证据?"
赵驼子的脸"刷"地白了。他正要发作,远处传来村长的大嗓门:"赵驼子!钢钎不够用啦!"
张寡妇趁机把油纸包塞进赵麻杆儿手里,冲赵驼子眨眨眼:"投你票?得看俺闺女乐不乐意。"她指着张红和赵麻杆儿靠在一起的影子,笑得露出金牙,"要不你问问这俩小祖宗?"
赵麻杆儿猛然松开张红的手,铁锹"咣当"砸在脚面上。张红弯腰去捡,辫梢的红头绳拂过赵驼子油腻的解放鞋,像团跳动的火苗。
"你你你……"赵驼子气得直跺脚,却突然压低嗓门,"明儿个晌午,村东头老槐树下……"
张寡妇耳朵尖一抖,抄起半块砖头就砸过去:"滚犊子!"砖头擦着赵驼子耳根飞过,在石头上迸出个白印子。
月光下,张红和赵麻杆儿突然同时开口:"爸!""妈!"
两声喊叫撞在一起,惊得涧水河泛起层层涟漪。赵驼子和张寡妇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工地上只剩下钢钎凿石的闷响,一声比一声重。
3
赵驼子后背那声"咔嚓"响得蹊跷,像有根看不见的钢钎在敲他的脊梁骨。张寡妇的尖嗓子刺破夜空:"哎呀妈呀!"她的手掌拍上赵驼子后背,惊得赵麻杆儿手里的铁锹"当啷"掉进山沟。
"神了神了!"张寡妇的手指头在驼峰上乱摸,活像刨地里的红薯,"驼子哥,你背上的包要平啦!"
赵驼子突然僵住。他摸过后背,指尖触到一片平坦的皮肤——那折磨他十几年的驼峰,竟真像被山神劈了一斧头!
"狐大仙..."他喃喃自语,突然仰天大吼:"去你妈个蛋!"声音震得涧水河泛起白沫。
李二愣手里的锤子"哐当"砸在钢钎上,火星子溅到张红辫梢,烧焦了几根红头绳。赵麻杆儿像被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却见张红正盯着他爸的后背,眼里闪着泪花。
张寡妇突然抓住赵驼子的手,指甲掐进他肉里:"老家伙,你背不驼了,老子..."她声音陡然哽咽,"老子投你票!"
赵驼子怔怔地看着她。月光下,张寡妇眼角的皱纹里积着二十年的风霜,突然咧嘴笑了:"明儿杀猪,俺去帮你烧水。"
远处传来野狐凄厉的嚎叫,工地上却亮起七手八脚的火把。赵麻杆儿第一个抡起铁锤,钢钎凿进石缝的瞬间,张红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翻飞,像面招展的旗。
赵驼子突然挺直腰杆。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峭壁上,竟比山神庙里的关老爷还挺拔。
"修路!"他嘶吼着举起酒桶,浑浊的液体浇在钢钎上,滋滋冒起白烟。
涧水河的夜,活了。
4
云秀老师攥着半截钢钎,在沙地上划拉出第三道"省城"的痕迹。夜风卷着沙粒扑进她的掌心。
"哥哥啊,真让人担心..."云秀突然把钢钎往地上一杵,幽幽地说,"省城那么大,连地图都不会看..."
云功德正在往搪瓷缸里倒白酒,闻言手一抖,酒液溅在裤腿上洇出深色痕迹。"前年发大水,"他抹着酒渍嘿嘿笑,"臭头把整村人的鸡崽都捞出来了。"
村支书吧嗒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飘进暮色。"去年修水坝,"他突然压低声音,"臭头在石缝里摸出条过山风,卖的钱够买三头猪呢。"
赵驼子蹲在工棚角落,手里攥着女儿赵泼儿留下的红头绳。钢钎突然"当啷"落地,云秀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在沙地上画出了第四个"省城"。
"云秀!"赵驼子声音像砂纸磨过,"臭头...臭头他..."
云功德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条翠绿的蛇。"臭头去年送的,"他晃了晃瓶子,"臭头人憨心细,为人好,又是抓蛇能手,在省城不会有啥大麻烦的。"
张寡妇接话道:"他死不了,赵泼儿也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她拿着一个水蜜桃塞进云秀手里,"涧水河的水鬼都怕臭头三分。"
村支书李建国走近云秀身边,”云秀老师,别为臭头担扰了,我对这小子知根知底儿,等他找到赵泼儿……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天也不早了,大家刨山开道辛苦了!”他转向赵驼子和张寡妇,示意一下,“整一段二人转,让云秀老师开心,大家都开心,然后各自回家睡个好觉!”
赵驼子开场锣鼓响后,一手提铜锣,一手甩手绢。赵麻杆儿吹唢呐,张寡妇持扇子上场。
赵驼子(白):哎嘿!云秀老师听咱言,今儿个唱段喜连连!
张寡妇(白):对对对!唱段新人笑开颜,保准您乐得直拍砖!
赵麻杆儿的唢呐二人转调起,节奏特别欢快。
赵驼子(唱):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涧水河边柳叶儿青,臭头小伙儿好名声。从小跟着爹娘学,犁地耙田样样行。
张寡妇(唱):别看他人黑眼睛亮,见着姑娘脸就红。
赵驼子(唱):我的闺女赵泼儿,一笑能把魂勾走。
张寡妇(唱):臭头心里藏不住,巴不得天天把人瞅。
赵驼子(唱):那天臭头下了决心,背着干粮就启程。
张寡妇(唱):翻过山来趟过河,心里想的全是赵泼儿。
赵驼子(唱):城里头车水马龙乱,臭头找得直挠头。
张寡妇(唱):问东问西问路人,总算找到赵泼儿门。
赵驼子(唱):赵泼儿一见臭头来,心里头乐开了花。
张寡妇(唱):两人手拉手儿话家常,臭头心里美滋滋。
赵驼子(唱):臭头在城里住几日,赵泼儿领他逛大街。
张寡妇(唱):吃美食来买新衣,两人感情更亲密。
赵驼子(唱):臭头想着要回家,赵泼儿和他一起到车站。
张寡妇(唱):赵泼儿说咱们一起建山乡,臭头点头记心间。
赵驼子(唱):臭头、赵泼儿平安回了家,村里人把他们夸。
张寡妇(唱):赵驼子我拍手笑,张寡妇我乐开花。
赵驼子(白):哎嘿!云秀老师您可听清,臭头回来带喜讯!
张寡妇(白):对对对!赵泼儿姑娘心肠好,日子越过越红火!
赵驼子的锣鼓声再起,赵驼子(白):今儿个唱段就到这,祝大家睡个好觉!
张寡妇(白):明儿个再接着唠,咱的故事多着嘞!
5
村民掌声雷动,在欢乐的气氛中,云秀老师轻拢鬓边碎发,刚刚退下劳动装,换上林松岭教授寄来的素雅的月白色绸衫,衬得她愈发美丽温婉。她含笑颔首:"赵叔、张婶真是好才情,这词儿编得既有生活气息,又不失雅致。"云秀走近他们,边行礼边说:"谢谢赵叔,谢谢张婶!"
李建国忙不迭接话:"云秀老师开心就好!"他转向赵驼子"老赵,明儿带着词本子,请云老师给改改!"
云秀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没这水平!“
云功德校长接话道:"怎么不行?我看行!民间艺术要传承,还真需要文雅化的提炼。在这方面,云秀老师太行了!"
赵麻杆儿涨红脸:"校长!俺们这些粗人,可学不来文绉绉的!"
云秀柔声解围:"艺术本无雅俗之分,《诗经》里的《伐檀》,不也是农夫的口头创作么?"云秀把头转向张红:"倒是红丫头,咋天我你听唱到'千叮咛万嘱咐'时,眼里波光流转的,颇有几分《西厢记》里崔莺莺的神韵。"
张红羞得耳垂通红:"云老师取笑人!"张红此时却偷偷把鬓边野花插得更正了些。
”我提议,让云秀老师给大家唱个《月芽五更》!”村支书的话像命令,又像提醒,”然后大家各自回家休息!”
在村民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和热切期盼的眼神中,云秀微微倾身,素白的绸衫在月光下泛起柔光。她深吸一口山间清凉的空气,嗓音便如清泉般流淌出来:
"一更里月牙出正东啊——"
歌声一出口,四野便静了下来。
"一更里月牙出正东啊
貂蝉美女呀啊走下楼来呀
双膝跪在地土尘埃呀啊
烧烧香那个拜拜月呀啊
为的我们那个恩哪恩哪哎了我”
张红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野菊花的香气混着夜露钻进她鼻腔。赵驼子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在黑暗中划出暖黄的弧线。李建国蹲在石头上,肩头落满了星子似的月光。
"二更里月牙正南明啊——"
云秀的指尖忽然轻点鬓角,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
"二更里月牙正南明啊
南堂报号啊名叫高琼啊
呦收下贤妻名叫刘凤英啊
刘小姐呀啊为高郎啊
才得那个相啊相啊哎了我说相思病啊
张寡妇猛地想起年轻时在炕头哄张红唱小调的日子,眼角泛起水光。赵麻杆儿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词本,纸页发出细碎的声响。云校长眯起眼,竖起大姆指,看见夜风将云秀的鬓发吹成柳丝模样。
”三更啊里呀啊月牙出在正南啊
韩湘子出家呀啊就在终南山啊
呦手里托着小小的花篮啊
三渡着这个林英女儿
夫妻我们那个得呀啊得呀啊哎了我说得相见啊”
夜宿的雀鸟忽然醒来。张红发现云秀的绸衫下摆沾了片草叶,随着歌声轻轻摆动,像只欲飞的蝶。于是她嘴里跟着哼唱。
四更啊里呀啊月牙出在正西啊
马国母被困啊就在禅宇啊
呦救驾多亏大将伍子胥呀啊
伍子胥呀啊保幼主啊
闯出那个禅哪啊禅哪啊爱了我说禅宇寺呀啊”
当唱到"五更啊里呀啊月牙出在正北啊"时,云秀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被晨雾浸湿的蛛丝。
”五更啊里呀啊月牙出在正北啊
张廷秀私访啊名叫回杯呀啊
呦王二小姐雨泪双催呀啊
二小姐呀啊为廷秀啊
落下那个伤啊伤啊哎了我说伤心泪呀啊”
赵驼子烟袋锅"啪嗒"掉在地上,碎成几截月光。张寡妇的泪珠终于滚落,在脸颊上凝成一道银亮的痕。
夜更深了。松涛声里,村民们还保持着听歌时的姿势。云秀退到阴影中,绸衫上的月牙绣纹渐渐隐入黑暗。只有村口老槐树上,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还在风里沙沙地应和着。
忽然,山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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