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至古镇哑柏街
文/赵科第
小时候,感觉哑柏街就是个大地方。
对于周边公社的人,哑柏街人一律称之为乡里人。这样的称谓不由让人想起后来段子里的几句话,北京人称其他省市的人全是基层,上海人称全国人民都是乡下人.....,所以哑柏确实在周围名气大,位置优越而更显自豪。
七八十年代的哑柏街还是很繁华的,街上有供销社、照相馆、有人民食堂,有粮食市、猪娃市、寄卖所、新华书店、机械厂、市管会。有死脑筋,还有方熊,他们俩人似乎不是哑柏街人,但每天都在哑柏街上,似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

在那个物质极不丰富的年代,供销社是群众购物的主要场所。哑柏供销社商店在南北正街中间,占据了很大一片,很气派的一长排房子。供销社里边宽敞,席子棚的顶中间隔一段有芦苇绑扎的红五星,安装着很多农村人认为豪华的日光灯,还是搪瓷罩的双管灯。吊链是金黄色如瓜子一样的扣子结起来的,更显奢华。使惯了煤油灯,点惯了15瓦灯泡的乡下人,仿佛进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明的耀眼,大白天也开着,显得铺张。和所有其他地方供销社一样,副食品柜台散发着糕点、糖果的奶油香,那种混合气味很诱人,这是那个年代供销社一种特有的味道,现在回味起来仍不由人鼻腔耸动多吸几口。
那时候,能在供销社工作可是一件令人羡慕十足的职业,售货员女孩子居多,谁家有孩子在供销社工作,大人都会觉得很有面子。文具柜台兼营化妆品,其实只是百雀羚,友谊香脂、婴儿粉、散装的大瓶雪花膏、凡士林。人们拿个用完了雪花膏的白色如玉,黄铁盖的空瓶。售货员用小竹板在大瓶里剜出两板,抹在那用过的小雪花膏空瓶里,然后抹平,一、二角而已。如果是售货员的熟人,售货员会不厌其烦把那小瓶在自己手中弹颤,以使其空隙充实,而生人就不可能这样,往往又会引起顾客和售货员的吵闹。当然这儿的气味就是一股脂粉味了,社员们都说那味香的很。

年轻的女售货员从你身边走过也是那种特殊的香味,人也显得高贵。夏天到了,供销社里的吊扇转动起来可真凉快,毕竟那时候一把竹扇,一页纸扇的风也足以让人享受到凉风的惬意。但是,如果站在转动的电风扇下乘凉又是何等的惬意?以至于那时人们相互指责时总会说:“你嫌条件差、干活累,你咋不坐合作社!”
那时也强调服务态度,供销社里墙面上张贴着“百挑不厌,百问不烦”,“笑迎顾客”等标语。但售货员总是一副傲气,一脸的傲相,问几句也不吭声。对那些态度差的人,大家总说那是一副“死人”模样,像掰了他家的馍边一样。但供销社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很吸引人,即使没钱购买在里边转转也是一种享受,所以供销社里总是熙熙攘攘热闹的场面。看到这些货物,也就忘了那些售货员“刻板”的模样了。
向北走,沿西宝线两边有纺织厂、收购站、粮站、机械厂、邮电所。机械厂翻砂,打铁,气锤“咚、咚、咚......”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翻砂冒出的蒸汽有一股红薯蒸熟的味道。车床铣铁件,从车床铣出那些如弹簧一样的铁皮卷,很长很漂亮,乌光闪闪。去机械厂总拣拾那些东西,提在手上玩。从机械厂走出的工人,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胸口口袋上有一行白色小字“安全生产”。虽也是农村人,但又明显区别于农民。
咸阳国棉七厂在哑柏纺织分厂算是当地一个大规模的单位了。临街的四层青砖楼,明亮的日光灯从每扇开的,半开的和未开的窗口透出,使漆黑一片的街道有了光亮。白天那些不上班的纺织女工,一身花罩衫,白色口罩带在胸前,口罩塞在衣服里,有的还不卸下那无沿的白帽子。也是不见太阳的缘故,更显白皙。给这个古老的街道添上了美丽的风景。这也就更加证明了哑柏是个大地方,因为有工业、有工厂,也是那个年代农民非常羡慕的。纺织厂有门房,门房的老头很倔,很认真,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只能远远地看到那些戴白帽子的女工排队打饭,嘻嘻打闹在一排水龙头前冲洗搪瓷碗和铝饭盒,则更显了里面的神秘。

农历每月“三、六、九”的集市,还真有点“清明上河图”的气氛。正街中间有照相馆、压面的、弹棉花的、修钟表、补鞋、配钥匙的。照相馆是两间很深地两进房,里面有画好的背景幕布,幕布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高楼下有辆小汽车,照出的相还真像人走在那高楼下有小汽车的街道,老式的照相机支在三角木架上,一顶双面大黑布,里子是红色的,用了很久的缘故,少了色,黑色面发白,红色里子变得很黑。照相师傅不知姓名,嘴里的黄金牙让人记忆深刻。头发花白,留了个那时候的长平头,一张嘴金光闪闪。人们羡慕,因为那时候补得起金牙的人不多,他脾气温和,总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他把自己头埋在那块遮盖相机的黑布里边,装进一块有底板的木框,反复调整,头出来又进去,嘴里喊着“不要动、不要动......”手里捏着一根带橡皮管的皮球,一声不易察觉的咔嚓声过后,相就照好了。
那时候照相是很奢华的,不是想照就照,照一回相得花一天的功夫,属于高端消费。穿上自己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抹上头油,女的还抹上雪花膏,等候排队,躁动的心砰砰跳,盼着那个奇妙而又神秘的时刻。
北街和南头有两个食堂,一个叫人民食堂、一个叫群众食堂。
第一次去食堂是跟我父亲去哑柏收购站交售生猪。早上六点钟从家里出发,等到领完款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拉上空架子车到了北头食堂门口,从架子车上解下装馍的布兜,父亲破天荒地要了一碗三毛钱的杂烩,给我倒了三分之一,泡上冷馍。正吃着方熊把碗伸到了我们面前,黑呦呦的油腻的脸,几年都未曾理过发,身体却很壮实,不洗手、不洗脸和常人明显不同。桌子上的剩菜,甚至路边霉变的东西他也吃。双雄那只碗伸在我们面前,父亲极不情愿,又很无奈地从他碗里夹起了一块豆腐,一块红萝卜放在那伸了很久的碗里。
北街口食堂摆了几张四方桌子,油兮兮的看不出原本色泽,长条木凳没法坐,每个人都蹴在上面。碗也是有豁口的粗瓷碗,但那碗杂烩却是那么香,怎么吃完,怎么咽下去全然不知。
寄卖所,可能是解放前的名称,文革时期也还在沿用。在街道南头,主要是卖颜料,用于染布、染线。过去农村穿衣靠纺线织布,所以都来这里操膏子,有桃红金、硫化蓝、漂白粉、煮粗布用的臭碱,一律用粗麻纸包成小包,一、二毛钱一包。成品颜料的小袋子上的图案,是一个留着那个时代时髦的剪发头的女人,背着个大草帽,老式的偏襟花罩便衣外套,抱着一只小绵羊。小时候,我母亲总差(ci)我到寄卖所里操膏子,买颜料,还有暗扣、松紧带、各种纽扣,大口鞋带上的铝参子,帽子上的小铃铛。剩余三、五分钱,大人也不太会追要,我便买了米花糖,喝一杯两分钱的凉甜汽水。汽水用玻璃杯乘着,水是茶红透明的颜色,一块比杯口大的四方玻璃盖着玻璃杯。

玉皇楼广场是街道中心,如天安门广场。有卖热豆腐、凉荞粉、圆蛋白蒸馍、纸绳子捆扎的馃子,到晚上还有热气腾腾的元宵。炉子里烧的是硬柴,火旺的直向外边扑,硬柴火烧的霹雳啪啦,啪的一声响,向外跳出火籽,锅里的汤在翻滚着。跟会回去晚的人,喝一碗烫心的煎元宵,鼻尖沁出密密地出身细汗。火车头帽子捂着冒汗的头,偶尔一卸帽子,浑身上下都感到舒坦,消除了一身的疲惫。拿着新买的家具、或筛子、或簸箕、或其他什么。哼着“刘彦昌哭得两汪......”尽管词腔极不搭调,但从中还是能感受到跟会或买或卖中的乐趣和舒坦。
当然,上哑柏街也有烦恼,这些小商小贩最怕的是市管会的一个叫“死脑筋”的市场管理员。这些小生意过去叫“资本主义”倾向,要严厉打击。“死脑筋”每到周日逢集,不是提走你卖东西的杆秤,就是收没你售卖的猪娃、鸡娃、追撵提小竹笼卖馃子的孩子,没收到市管会里的东西任谁讲情也不给面子,认死理,所以大家叫他“死脑筋”。当然,他也是照汤下面,照人上菜,真正的哑柏街人,他只是大声的吆喝,追撵时,脚步在地面上踢跺出很大声响,让你跑快跑远,他才装作撵不上的样子,而不去真正的抢夺。而对于那些被哑柏街人称作“乡里人”的小贩,那是实打实地追撵没收。
再一个热闹的市场就是“猪娃市”,一个卖猪的大市场,在西街,那里几乎是镇南周家堡人的天下。有父子一同去的,有夫妻一起搭伙,拉个架子车,车厢里绑着几个猪娃,有的则是装在铁笼里边。一家猪娃叫唤引来无数家猪叫,很吵人,以后人们听到吵杂声会形象比喻说:“像走到猪娃市上咧”......猪娃摊的主人,有的自家养的母茬下的猪娃,也有从其他地方偷贩回来的。有眼光的人还从其他摊位拣拾合茬的,买回来放在自己摊位上,再倒腾赚钱。他们会用梳子,给那些不太健壮的猪娃梳顺身上的毛、抹上油,当有人在摊位前挑拣查看时,他们会偷偷地用大头针在猪尾巴上刺一下,猪娃会发出很亮的叫唤声,甚至挣扎着跳动,虽然双腿被绑着。买家一看,那猪娃似乎很欢实。你稍一粗心大意,那不健壮的猪娃就会被你买回家。病猪娃落到自己手里,如不及时在兽医站医治,自己会吃个大亏。

卖猪娃的夫妻还会假扮成顾客,当有人来到架子车跟前挑拣猪娃时,妻子会佯装成买主,和丈夫说着讨价还价的话。似乎价砍的很低,有意让真正的买主相信了,这个女人是个真正的买主。女人也会适时向买主说“老哥,价都是这个行情,你帮我挑选个好的,或咱俩都在这一家买,让主人给咱再便宜点”。丈夫会适时说“如果你俩人都要的话,我会再便宜点......”。
生意成交了,而当你买走了猪娃,得意今天拣了个便宜。把猪娃绑上自行车,那边的女人又会把刚提走的另一只又放回自家笼子里。这样一天反复,还真比别家卖出的猪娃多,成交也快。
后来人们还传说,父子俩也用同样的方法演绎,儿子扮演路人甲,父亲则是买猪娃的路人乙了。只不过当有顾客光顾时,这个路人甲则把路人乙叫成了老哥,那个老哥也欣然接受。说“这个小兄弟好眼力,这么多猪娃你一眼就选了个最好的”。和那对夫妻一样,又引诱顾客在他摊位买了猪娃成了生意。所以人们笑话说为了生意连辈分也不顾了。
猪娃市在西街,木头市也在西街。
粮食短缺,烧柴也成问题,当你担一捆柴草从哑柏街经过。那些婆娘碎娃会从你柴担子上揪一把,顺手捋一撮,那些没捆紧的柴草会成了他们笼中的战利品。你顾了这头,又会失去那边,也很无奈,因为他们是哑柏街人。
掮根木头,刚一落地或靠在墙头,一时斧头砸的、手挎的、镰刀刮的、一会就变成了白光光的,这算硬柴,碎娃们会满载而归。
地少出产也就少,粮食短缺,哑柏街人更养成节俭的传统。久而久之这种传统变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乡下人说的吝皮。但又偏好面子,总想表现出不失礼节的豁达大方。
当你去哑柏街或赶集,或办事,碰到街道的熟人,他们会十二分地热情和客气。于是乎会问“你吃咧么....”?当你很实在的答曰“没吃.....”。他会温怒又嗔怪的说“胡说!都这会了咋还没吃......”。如果你回答说“吃咧.....”他会和颜悦色的说“没吃了到咱屋里走.....”。语气慷慨大方,热情洋溢。

当你真的有想法去街道朋友或亲戚家时,他会反复的叮咛你说“来了,甭拿啥,娃啥都不吃.....”,你会恍惚间记起什么,当然礼数不能缺,总不能空手吧。于是在街道人左拦右阻下买了好了一捆祼子,或抄一碗甑糕啥的。拉拉扯扯下,临到门口了还嗔怪你说“给你说多少遍了,咋都挡不住你.....”。说着已顺便接过客人手里的东西放在自家案板上。
街道人爱管闲事,性格直爽。当有因买卖双方起纠纷时,他们围成一片,先听、先看、等弄明白了,然后一下子扑过去,揪住理亏一方人的衣领,左右开弓,一起密不透风的耳光,把那没理人扇的捂住脸蹴在脚地。旁边的还会帮腔“把狗日的怂打干,到街道来还胡弄呢.....”。理亏的人落荒而逃,根本不敢再打听打他的人是谁,而那出手的人还说“我叫黑蛋,住大柳树下东巷子.....”。被哑柏街人称作乡下人,如果在哑柏街有个亲戚朋友也会向人炫耀,“我家亲戚在街道呢”,上集赶会也有自豪和胆壮的感觉,当然,在遇到与人纠纷时,会让同伴叫来哑柏街的亲戚为自己涨胆、鼓劲。也不再会说哑柏人吝皮。
哑柏街一有集会,人挤人、人拥人、人贴人,自己根本没法按自己思想去行走。而是随着人流,缓则缓、停则停。如进了人的漩涡,遇到雨天,会踏两脚泥。等逛够了,事办完了,收摊了,在人流中好不容易出来了。和熟人会约好集合地点,大家会不约而同的说“在西河桥或到大柳树下等”。而这就是那个叫黑蛋的人说的那个大柳树。这棵老柳树就是一个地理坐标,走失的、找人的、均会说到大柳树,而西河桥则是青化和竹峪人集中的地方,而今那里早都没了桥。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因此而感到哑柏的确是个大地方。
几十年过去了,哑柏街已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有了现代都市的气息,这也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变化。但那碗杂烩、冒烟的元宵火炉、热豆腐担子、凉荞粉摊,就是那个年代的品牌。金碧辉煌的供销社和死人模样的售货员,卖猪娃的周家堡人,总还留在记忆中。以至于人们后来吃荞粉时总会问“是不是哑柏街的荞粉”。遇到不平的事,也会说“到哑柏街道找谁谁去”。当然也会说“哑柏人皮薄的很....”。但我还是怀念过去那个大地方的哑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