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魔幻现实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十四章、一个人的松花江畔
吉丽一个人行走在松花江畔,这是哈尔滨一个萧瑟的秋天。
吉丽看到父亲向她走来,正是他走那年的样子,瘦高的身材、冷峻的脸,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风中发抖,她想起父亲说他小时候在南方冬天没棉衣穿,冻得要死,因为有了后妈,而他父亲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儿女。她赶紧跑过去,把身上的风衣脱下给父亲披上,说:“爸,您啥时候回来的?我妈有病了,病得不轻。”
“我就在你们身边,你,你弟弟的表现都不错,无愧咱们老吉家,向你母亲问好。” 父亲的脸上仍无表情,匆匆赶路。
可能父亲因为他死时母亲没去看他也没让他的儿女去看他耿耿于怀,这也是吉丽和母亲在心里系的一个疙瘩,她跟上说:“爸,我不相信您死了,我曾在这条路上找过您,小时候,几次,因为发现好多人都像您,可跟过去不是。”
父亲停了一下说:“这是你太想我了才会看到我。”
原来是这样,吉丽赶紧问:“我死后能和您在一起吗?我妈死后能和您在一起吗?”
父亲苦笑了一下,可能他知道母亲又结过婚,可那男人也死了,说:“那就看你们了,我愿意和你们在一起。”把风衣还给女儿就消失了。
(悲伤的小提琴协奏曲《爱在深秋》)
哈尔滨几乎没有秋天,风一起天就冷了,雨一下就满地落叶,哪有什么麦浪滚滚,遍地金黄?哪有什么满山红遍,层林尽染?这就是吉丽离开哈尔滨去上海的原因之一,上海的秋天很长,树都是绿的,可以穿更丰富的衣裳;上海的秋天中午仍然很热,热到让你感觉冬天不会来,特别是有了双温空调之后,上海的冬天反而成了盼望,盼望能看到一场从哈尔滨飘来的雪。
吉丽又看到祖父向她走来,也是他当年的样子,戴金丝镜、拄文明棍、西装革履一副大学者模样,说;“丽丽,我的肝病好了,能跟你到公园散步了。”
吉丽真高兴,牵着祖父的手又蹦又跳,说:“爷爷,我妈得病了,可能是癌症,这可怎么办?”
祖父的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他不喜欢自己六个儿女却喜欢这个四川儿媳妇,她太聪明、太活泼了,说:“你要告诉你妈妈,人不想死就不会死,毅力是最好的药。”
吉丽想起她从南方回哈尔滨的第二年祖父就死了,可能是想她想的,问:“爷爷,人没有可能永生?您在那边有什么办法吗?”
祖父笑了,好像被戳穿了骗孩子的谎言,说:“你是作家你有办法,我们就走到这儿吧?”竟然也消失了。
(继续演奏悲伤的小提琴协奏曲《爱在深秋》)
吉丽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在哈尔滨曾经最美的河堤上,曾经,不因为这萧瑟的秋天,而因为母亲的病,风景是人心情的影像。江面浮动着铅灰色的云,江水收缩成一条窄窄的缎带,拖到岸上的船体锈迹斑驳,缆绳在风中发出呜咽,鸥鸟飞翔愤怒地拍起水沫,因为它们已经捕不到鱼,这条江已经不美了。
吉丽又看到祖母向她走来,拄着拐,不再是当年能跳两大木桶水的样子,她知道这是幻觉,却赶紧跑过去扶她。
祖母说:“丽丽呀,奶奶有病你都不来看奶奶,白疼你了。”
祖母比祖父小二十六岁,比父亲大不到十岁,是父亲的继母。父亲说继母对他不好,让他冬天没棉衣穿可能不对,因为继母只比父亲的大姐大一岁怎么可能对他们压制?过去的事情真是说不清。吉丽说:“奶奶,您把我从七个月带到九岁,没打过我一下,没骂过我一句,你得病我没伺候过您一下,真对不起您。”
“鬼崽子。”祖母笑骂道,说:“我最怕去见你爷爷,还是去见了你爷爷,我得在那边伺候他,这就是我的命。”
看来真有人死后会再相聚的事,吉丽怕祖母会像父亲、祖父那样消失赶紧问:“奶奶,我妈也病了,可能是不治之症,您看她还能在这边多久?”
祖母把脸一拉:“她对你和你爸不好,我不想见到她。”
这就是母亲有救,吉丽高兴得一跺脚:“谢谢奶奶。”竟然跑开了。
(继续演奏悲伤的小提琴协奏曲《爱在深秋》)
大概下午四点哈尔滨的天空就出现了晚霞,斯大林公园的青铜雕像变成了墨绿色局部泛着金光,不管此人对苏联人民怎么样,对加盟国做了些什么,中国人还在纪念他。吉丽给吉祥打微话:“祥子,妈的化验结果出来了,不好。”
吉祥说:“是吗?赶紧给我看。”见过发过去的图片说:“鳞状上皮重度异型增生伴局部癌变?这可怎么办呀!”(哭) 五十多岁的他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吉丽说:“我刚才遇到爸爸、爷爷、奶奶了,他们说妈没事儿。”
吉祥感到姐姐很奇怪,她原来就神神叨叨,说:“我明天就订票,会尽快过去。”
吉丽并不忧伤,说:“好吧,刘长江会跟咱们研究治疗方案。”就撂了电话。
(继续演奏悲伤的小提琴协奏曲《爱在深秋》)
哈尔滨的秋天短暂也不像秋天,那就让冬天来得早一些吧,寒冷的天气总要面对,春天就会早点到来,吉丽就拦了出租车回家,一上车发现脸上有点凉,一摸,湿了一片。
吉丽又看到了同车的大姨周至德,她们俩只见过一次面,在成都人民印刷厂的车间,年迈体弱的大姨在做又脏又累又需要眼明手快的排字工。
“大姨,我妈最心疼您了,说您是你们九姊妹中学问最好的——南京中央大学毕业,就因为蒋介石是名誉校长您被打成反革命,以后历次政治运动都拉下您。”吉丽说,没大惊小怪,因为大姨死好多年了,这是幻觉。
大姨苦笑一下,说:“我就快要见到你妈了。”
“啊?”吉丽大叫起来:“我妈可不想见您!”
司机奇怪地回头看他,问:“大姐,您没事儿吧?”
吉丽赶紧说:“我没事儿。”
坐在旁边的大姨又苦笑一下,说:“人的命都是有数的,不管你信科学、信佛教还是基督教。”
吉丽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说:“大姨,幸亏我妈那年去看您和其他兄弟姐妹,是我逼着她去的,那是你们姊妹最后一次团聚,以后人就不齐了。我妈说您就因为读错了大学吃了一辈子苦,您的儿女也跟着吃苦。”
司机又回头看了乘客一眼,说:“大姐,您没事儿吧?”
吉丽知道他看不见车上另一个人,说:“我没事儿,我在背台词。”
大姨说:“你不是在跟我说话吗?这都是命,我认了。”
这怎么会是命呢?看来国民党办的中央大学是有问题,教出来的学生没思想。吉丽说:“知识分子是民族的大脑,他们如果认命,不在民主、自由上抗争,国家就完了。”
司机拍了一下方向盘:“大姐,您说得太对了!”
大姨被吓了一跳,这才知道开车的人看不见她,说:“丽丽,我是服了,国家的未来就看你了。”
司机说:“大姐,到地方了。人就得不认命,就得抗争,您说得太对了。”
吉丽在二维码上付了钱对车里的另一个人摆手说:“大姨,再见。”
车上哪里还有人?司机一阵头皮发麻,猛地一踩油门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