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十二章、三去市立医院
还得说认识人好办事,刘长江第二天就安排了北京的专家给吉丽的母亲做了声带肿瘤病理取样。
吉祥的中学同学小郭开了一辆七座车来接吉祥的母亲和姐姐,同车有吉祥的同学小金和女同学小张,小张和吉祥的母亲同一个教会,两人一见面就手拉手,很亲。
开着车的小郭说:“周姨,您有病咋不告诉我们?我们有时间也有车。”
母亲说:“这不是你姐回来了吗?小事情我们不好意思总麻烦你们。”
这三个同学立刻说“姐姐好。”
坐在副驾驶的小金说:“您不但没麻烦我们,我们还麻烦了您——我们都愿意听您讲事情。”
和母亲坐在第二排的小张说:“周姨在教会也很受欢迎,她不但是个长者,还是个智者。”
母亲每遇到夸奖都会自嘲,说:“我长者的德行不够,智者的眼界不行,顶多是个老者——全教会我岁数第二大。”
车上松花江公路大桥,有点堵车。
小郭说:“我们小时候就经常听周姨讲励志故事,周姨您再给我们讲讲解放前的事情吧?”
还有这种事情?难怪吉祥的同学都跟母亲好,吉祥都出国三十年了,他的同学还经常接母亲到城市周边旅游,还请他吃好的。
母亲看着车在桥上几乎不走,就学着宋丹丹的小品里的话说:“那我就讲两毛钱的?”
画面出现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江津,马路上蹦蹦跳跳走着梳了两根小辫的小学生周至柔,她要去县中学礼堂看二姐周至贤,周至贤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可她最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周至柔就特意去看她。
“二姐你好久没回家了,妈让我代表她来看看你。”周至柔说。
(笑)周至贤笑了,最近流行了许多新词,比如“代表”,重庆是抗日的大后方,在搞民主统一战线,各民主人士云集,都是士农工商界的代表,她问:“五妹,你今天不上课?”
“街上来了好多‘下江人’,我们的教室就得倒给他们半天,早上一进教室就会发现墙角堆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毛巾和牙具,地虽然被打扫过也能看出他们挪动桌子在上面睡过觉,黑板上也留着没擦干净的粉笔字,他们不上课在排练节目。”
“下江人”是重庆人对外地人的称呼,因为它在长江的上游。五妹说得下江人多是穿着长衫的大中学生,说北平话、天津话、山东话、上海话、南京话、武汉话的都有,看得出国土连连失守。他们每天都有宣传演出,为抗日前线募捐,节目有儿童剧《小小画家》;话剧《荆轲刺秦王》、《孔雀胆》、《蝴蝶梦》、《桃花扇》、《岳飞》;歌剧《小白菜》、《卢沟桥》、《卖花姑娘》——这是朝鲜歌剧,朝鲜的流亡政府就在重庆;大合唱:《在太行山上》、《黄河大合唱》,都是抗日救亡的内容,重庆的影院、剧场、俱乐部晚上场场爆满,有时也会在白天搞盛大的游行和演出,那些小的演出队甚至会撂个地摊就演“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周至贤也是他们当中一分子,却发现好多人演着演着就不见了,后来就传来他们当兵上前线的消息,又会发现有女生哭,因为刚刚失去了认识不久的恋人。周至贤说:“你别告诉妈,我也要参军。”
停在大桥上的汽车慢慢启动,车上的人都沉浸在老周太太描绘的画面里,还有她哑着嗓子学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的片断,情节是国民党大员孔祥熙的女儿孔二小姐身穿骑马装,脖子被套了根绳子,后边有人持鞭抽她唱:“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只管你发财肥自己,政府的法令全都不理。”
吉丽说:“妈,您记差啦,《放下你的鞭子》是陈鲤庭改编的歌德的独幕剧《迷娘》,情节是一对父女在街头卖艺。父亲让女儿给观众唱个小曲,女儿唱了几句就唱不下去了,父亲大怒,拿起皮鞭狠狠抽打女儿,一个青年工人大喊一声:‘放下你的鞭子’,冲向那老汉,护住那姑娘,那姑娘还为老汉求情。”
母亲说:“那我为什么记忆这么深,到现在都会唱?”
吉丽说:“妈您弄串啦,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是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插曲。”
小郭说:“我丽丽姐真大是作家,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母亲说:“那时候常有露天放的抗日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保卫我们的土地》、《八百壮士》、《东亚之光》、《长空万里》,出了好多大明星。”
车到市立医院。
著名中医刘长江在耳鼻喉科诊室亲自接待了患者周至柔,问:“周姨,您认识我不?”
老太太已经猜到,说:“你是吉丽的同学刘长江。”
刘长江戴上了一只有反光镜和灯的头镜,对身后的医生们说:“这老太太是转业军人,革命老干部。”
老太太说:“我抗日战争没负过伤,解放战争没扛过枪、抗美援朝没渡过鸭绿江。”
刘长江又拿起内窥镜给患者看,说:“您还是优秀的医务工作者。”
老太太嘴里有东西说不出话,用手指比划:“我是二百五大夫”
好了,刘长江摘下设备和口罩,亲切地向老太太笑,问:“您是怎么培养出一双好儿女的?”
老太太想说:“我儿子只是会读书,我女儿太犟,没选好行。”问:“好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用北京的专家给我看了?”
刘长江在洗手盆洗着手,说:“我就是北京的专家。”对吉丽说:“有点出血,漱漱口就好了,晚上吃软的。你送去化验,我打过招呼。周姨,您放心,没大事儿。”
这一行人出来上车往家走,吉丽母亲说:“刘长江不是中医吗?他怎么干上西医的活了?”
吉丽说:“现在的中医都是西医。”
母亲说:“这么简单的手术把咱们折腾了好几趟。”
吉丽说:“他们就是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好有钱赚。”
车到家门口,小郭说:“周姨,您的故事我们都没听够。”
母亲指指女儿,说:“有那个人我不愿意讲。”
小郭问:“姐,蒋介石到底抗不抗日呀?”
到现在还有国人问这个问题,中国的历史书和官方也不从正面澄清,吉丽说:“你们听了我妈讲的抗日期间重庆的故事,那些参加演出的青年有的没卸妆就上了战场,当时正值豫湘桂战役,日军大有攻破衡阳防线进军重庆之势,国军已经退无可退,蒋总统就提出‘十万青年十万军’,组建了九个青年师,几乎是中国所有的知识精英,80%死在了战场,你们说蒋介石抗不抗日?”
母亲说:“反正我看到过国民党的腐败,前方吃紧,后方紧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