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广州,岭南所特有的春潮还裹着些许寒意,让人感到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刚刚从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江南返家,我依然在反刍北固山、拙政园、田子坊等景致的美好,却忽然被朋友们发来的信息所惊呆,我极之敬重的书法大家李家培先生,终于走完称得上圆满的九十三个春秋,回归极乐世界去矣。一时间,我情不自禁地翻出他一年前亲手送给我的作品集,再次仔细端详书中先生的彩色艺术照。只见照片中的先生笑容温和,眼神里盛满了沉静与通透,如同他案头那方用了数十年的砚台,即温润如新又深藏岁月。刹那间,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眼前无声流淌,那温煦笑容曾多少次照亮了我,如今却只留下眼前这帧凝固的影像;案头那方端砚幽幽倒映的微光,墨色深沉如夜,似乎沉淀了先生一生的光阴与化入笔端的万般奇姿,而那心头上的酸楚,却如潮水漫过堤岸,悄然湿润了眼角。
初识先生是在2002年的秋末冬初,当时的我也就30来岁,召集了单位里的书画爱好者,在广州市第二工人疗养院举办了一期学习班,先生就是当时的授课老师之一。彼时先生已逾古稀,比我父亲还长两岁,然满头黑发,精神矍铄,整整一个下午,他一边站立着为学员们分享书法知识,一边手持毛笔在宣纸上做现场展示,还不时与大家进行互动交流,虽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而我这个初涉书画艺术的毛头小子,仗着读过几本美学著作和参与过单位每年搞的书法美术摄影展览,竟然斗胆上前请教他由西画转入国画进而又以书法为主的抉择。记得先生闻言不见怪,目光反而一亮,如遇知音,温和笑道:“看来罗先生搞摄影还是有点学问的,油画犹如照片,光影及色彩固然迷人,但终究是外邦之语。而墨分五色,笔走龙蛇,这才是我们骨血里自己的腔调啊!别看我现在写字歪歪扭扭看着挺怪的,但是根子还是在秦隶汉碑的厚土里长出来的”。寥寥数语,如墨滴入心湖,瞬间洇开了隔膜,既种下了忘年交的根芽,又开启了一段维持二十多年的情缘。
还记得第一次应邀去先生位于番禺祈福新村的工作室作客,就是因为在之前的学习班上,先生曾应诺为我创作一幅书法作品,以鼓励我对书画艺术的积极参与,而且想写什么内容允许我自己提出来,所以专门约我上门当面兑现承诺,没想到老先生做人做事真的是一丝不苟。先生的工作室位于一楼,面积不算大,给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墅竹园”,因为他在方寸大小的院子里种植了一小片绿竹,这个地方也是先生鳏居的家,自从他夫人逝世后就一直在此居住与工作。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客厅的墙壁上挂了好几幅他书写夫人创作的格律诗作品,还有就是他们两口子或一家人各个时期的合影相片,看得出他们的家庭非常和谐相当美满。记得先生当时客气地询问需要什么内容的作品时,我脱口而出地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于是,这一幅近四尺整纸的隶书精品,就跟随我的职业生涯走到了现在,因为我去不同的岗位任职,都会把它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自勉。
先生自幼喜欢写写画画,然而他的笔墨归途,却是始于拜入岭南隶书泰斗吴子复先生门下,先学习素描、油画,继而学习国画,其后专攻汉隶,终成吴门最有成就的八大弟子之一。每当忆及恩师,先生眼中总闪烁着孺慕与敬畏的光芒。他曾不止一次向我提起那段珍贵的师承岁月。“吴老师啊,”他常以这朴素的称谓开头,语气充满怀念,“那是真真正正的‘严师’。” 先生回忆道,吴老夫子教学极其严谨,尤其对笔法的源流、汉碑的精神气韵,要求近乎苛刻。“初学时,我临《张迁碑》,自以为形似,颇为得意呈上。吴老师看罢,沉默良久,只提笔在我临作上圈出几个关键笔画,沉声道:‘家培,你看这里,此笔如壮士折臂,断而不萎,你只写出了‘断’,没写出那股内在的‘韧’和‘雄’。汉碑精神,在骨不在皮。’”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年轻的先生明白了临摹绝非简单的形似,而是要深究其内在的骨力与精神气象。他还笑谈吴老夫子的一个习惯:“他案头总放着一个破旧的笔筒,里面插满了写秃的笔。他说‘笔秃了,功夫才算下到了。写字不是绣花,要舍得用力,力透纸背,方见精神。’” 这“力透纸背”四字,后来也成为先生毕生追求的境界,他书房里那个同样插满秃笔的笔筒,正是对恩师无声的致敬。正是这深厚的汉碑根基,为他日后“怪字”的奇峰突起,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石。
先生的艺术成就,在汉碑的沃土上参天而立,却绽放出独属于他的奇花异卉。他诸体兼修,楷书端凝,行草洒脱,篆籀古雅,然其最令人瞩目、亦最具开创性的,我认为仍在其隶书,并称之为“变体隶书”。他常说:“汉碑如大地,浑厚载万物,要俯下身去听泥土深处的声音。”《石门颂》的奇崛开张、《张迁碑》的方正雄浑、《礼器碑》的典雅精严,早已被他反复摩挲,化为血肉魂魄。但先生的目光并未止步于书斋碑林,他酷爱欣赏现代舞台的律动与力量,更痴迷于盆景树木在方寸间展现的虬曲奇姿与顽强生命力。他将粤剧、舞蹈的腾挪转折、飞旋定格的瞬间韵律,以及盆景古木盘根错节、险中求平衡的奇异结构,悄然化入笔端。我清晰地记得2018年那个春花烂漫的春日午后,先生正在工作室为我创作一幅纪念人生半百的对联作品《陶渊明诗句》。窗内,唯闻笔锋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先生凝神悬腕,一支粗毫在他手中仿佛注入了生命。我屏息静观,看他笔下字形渐次显现奇崛筋骨:点画如斧劈刀削,刚猛沉雄处力能扛鼎;转折处又似云卷云舒,带着奇异的流动韵律,那分明是舞者回旋的裙裾,是古树虬枝在风中的倔强伸展。最令人惊叹的是他对标志性“燕尾”的处理并非简单模仿,而是大胆地舒展、变形、甚至重构,或如飞鸟振翅,或似古藤盘绕,融入了盆景枝干的奇险与舞蹈动作的延伸感,将汉隶古老的魂魄彻底唤醒,踏出了属于这个时代的铿锵节奏,妙趣横生,异态迭出,令人拍案叫绝。
其实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先生深厚的功力与初露的创新锋芒,已经在全国的书法比赛或评比中绽放光彩,他的作品成功入选1979年的《全国百幅优秀作品集》,就是他艺术道路上重要的里程碑。而2003年荣膺“环球国际艺术贡献奖”金奖,则是对他数十年如一日,在隶书领域开宗立派、将东方笔墨推向国际视野卓越贡献的至高认可。另外,因为具有油画的深厚功底,先生也紧跟时代与现实生活的需要,大胆地探索与实践硬笔书法,1988年还荣获了广东省首届钢笔书法大赛一等奖。数十年来,先生的作品足迹遍及海内外,成为了沟通东西方艺术理解的独特桥梁。行家们也多次道出先生的书法价值:“深植汉碑又绝非泥古,常以现代艺术之眼解构经典,更将自然物象与生命律动熔铸其中,于笔画的疏密、轻重、疾涩、方圆对比中,营造出强烈的空间张力与视觉节奏,既保留了汉隶的古意神髓,又赋予其崭新的生命形态与时代气息。”
然而,正如坊间传言一样,先生给我的感觉就是过于低调,而且外表也是平平无奇、瘦瘦弱弱的。他很少争取表现和突出自己,从不以“名家”“大师”自居,始终坚持自己只是书法界艺术界的普通一员,这跟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平凡人生平凡过,说是无为亦有位”的人生信条,的确是做到了表里如一和一以贯之。虽然他很少对同行的行为与作品说三道四,但是通过长期的接触与观察,我也深切感受到先生对于美丑、对于好坏、对于创新与守旧,还是有一个始终坚守的原则与底线,对那些浑水摸鱼、贴牌造假、以次充好的圈内商业行为特别地敬而远之。记得有一次,先生当着我的面警告一个学生,别老是想着模仿师公吴子复的斋号去谋取不当利益,而是要努力提升自己的修养与造诣,去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和市场空间。
作为当代书法名家黄子厚的后人,又喜欢搞摄影艺术,所以我对书法的认知一直以来都有自己一套评价标准。首先当然是写得好看耐看,要体现出美感与气度,而且普通人也要觉得不难看;其次是在谋篇布局上也要好看耐看,包括纸张、墨色、落款、用印等等,最好是有画面感,拿到的人愿意经常公开展示;第三是要体现出个人的风格与面目,既要看得出来自何方,更要跟得上时代,展现出与众不同,但又不能为变而变、过度创新,还自圆其说是写给未来人看的。为此,先生很愿意花时间与我交流互动,经常拿他创作的作品让我点评,主动分享他自己的经验与见解,因为他觉得一个没有书法基础的后生,但是又对书法和美学有强烈的追求,就应该要持续予以鼓励。而我,当然也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地为先生花时间花精力,因为从他的身上能够直接感受老一辈艺术家对艺术的孜孜以求,对艺术爱好者的关怀备至。
而今,在先生身后的这片沉寂里,我时不时都要翻看他赠予我的作品与书籍。而当手指拂过这一张张纸、一本本书,摩挲着那些力透纸背、奇姿纵横的墨痕,仿佛仍能触及他指尖的温度,听到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可是先生与千年汉碑、与舞者飞扬的裙裾、与盆景中千年古木跨越时空的私语。记得他曾说过:“自己的书画好与坏,要留与知音及后人评说。”由此可见,我一个后辈,无德无能,竟也被先生认作“知音”,我真的好高兴也好感动。如今,我时常在心中默念:先生安心去吧,您从汉碑深处掘出、融汇万类霜天奇姿、赋予时代新魂的墨迹,早已如种子深植于岭南大地,也必将在我辈心中不息生长;您与吴子复先生的师道传承,您与书友学生间的拳拳情谊,您那融古铸今、化舞姿树影入书魂、斩获海内外殊荣的如椽巨笔,都已化作这方水土不朽的文化记忆,照亮着后来者的路途,温润着一代又一代追寻者的心灵。
二零二五年农历六月初一
撰文于羊城修之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