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在混茫之始,元气氤氲,未凝文藻。及至羲皇挂画,鸟迹代绳,玄龟负洛书之秘,灵凤衔丹字之奇。于是人文初辟,天籁始彰。然则,诗道未萌,如混沌未凿,其蕴涵者,盖待圣人启钥,俟时运而昭彰也。
至若周公制礼,采诗列国;夫子删述,六艺昭然。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耳。其体分:风、雅、颂,其法曰:赋、比、兴。六义并驰,如日月丽天;五音谐畅,似江河行地。文心由此雕龙,艺圃于焉滋蕙。吾今试以雕虫之技,铺陈六义精微,虽笔力未逮云汉,寸心可追圣贤。
风之章:
观夫十五国风,如群星布野,各秉其曜。郑声多艳,卫风近靡,秦风劲如朔气,魏土朴若秋蓬。采诗之官,振铎于阡陌之间,白发田夫击壤而歌,红颜采桑援枝以咏。野语村谣,本乎天籁,发乎性情,此风之本色也。
春之始也,采桑楚水之滨。柔荑攀碧枝,素手挽筠笼。忽闻林中歌起:″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此即"兴"也。由桑叶沃若,兴起昭华易逝之叹;借鸠鸟贪食,暗喻情网深陷之忧。歌声袅袅,似有无限低徊,非直述而情愈婉转。
夏耘南亩,骄阳流火。田夫荷锄,汗滴禾下之土。乃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直道农桑时序,此"赋"法也。铺陈其事,如布帛菽粟,虽无华饰,自有粟粒般沉甸,质地与温度。
及秋日刈禾,束薪于野。村老指枯杨而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比"之妙也。昔日杨柳婀娜,直如离别情丝缠绵;今日雨雪纷飞,恰似征人鬓发苍苍。物我交融,情在景中深酿。
斯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皆以风动于上而化于下,如春气无形,潜催百草萌蘖。
雅之章:
雅者,正也。朝廷之音肃穆,公卿之辞雍容。或宴飨以敦亲睦,或征伐而扬王威,或陈古以讽今,或述德而垂范。金声玉振,尽显庙堂气度。
昔王宴群臣于灵台,钟鼓喤喤,笙磬锵锵。席间赋诗言志,或曰:"兕觥其觩,旨酒思柔。不吴不敖,胡考之休!"此″赋”之庄也。直陈兕角杯弯曲,美酒醇和之态,更颂扬君王,不喧不傲之德,铺排如锦,气象端方。
又有大夫忧谗畏讥,退朝独吟:″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譬喻精警,直刺人心幽微深处。
至若"鸢飞戻天,鱼跃潜渊",岂止摹写鸢鱼之乐?实乃"兴"之远致也!由鸢鱼上下各得其所,自然兴起万类畅遂,大道周行之慨。言在此而意在彼,天机浩渺,令人仰观宇宙,从而俯察品类。
雅音正声,犹黄钟大吕,其"赋”如鼎彝铭功,庄重深厚;"比"似明镜鉴形,洞幽烛微;″兴″若登高望远,心游万仞。此皆廓庙之英华,王化之元气也。
颂之章:
颂声之作,本乎神明。清庙穆穆,祀事孔明。牺尊静列,玄酒澄莹。巫祝峨冠以舞,颂歌依律而升。其辞亦简,其意亦虔,其气亦淳,其格亦尊。此告于神明之章,非浮华可饰,唯精诚能通。
鲁颂僖公,其辞曰:"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此"赋"之弘阔也。直陈泰山巍峨,壮为邦国屏障,更颂疆域东拓之伟业,气势磅礴如岱岳拔地,吞吐云霓。
周颂清庙,则云:″于穆清庙,肃雍之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肃穆之"兴”,由此肇端!由庙宇庄严,自然兴起对济济多士,赫赫文德之崇敬,如香烟袅袅升腾,直贯昊天。
至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此"比"之神圣者也。玄鸟翩然天降,比拟商祖受命之祥瑞。神性附于羽翼,王权托于灵禽,人神交感于鸿蒙之际。其辞简质如卜骨灼文,其意幽邃若星汉垂象。
颂之为体,贵在精诚。″赋"陈功德,须有山河气魄;"比”拟神迹,当存灵异光芒;″兴″起敬畏,必怀赤子虔诚。此三者交融,如鼎足承天,方能格于幽明,感通神祇。
六义经纬:
综而论之,风、雅、颂为诗之体,犹天之有日月星辰;赋、比、兴乃诗之法,似地之载江河陵谷。六义交织,如锦绮经纬相交,乃成诗国天章。
″赋"如织锦,直铺其纹;″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征途劳顿,车马整饬之状历历目前,不假雕饰而自有金戈之气,此赋之直道也。
"比"若冶匠,熔铸意象:"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人形神,尽托于柔荑、凝脂诸物,婉妙如顾恺之点睛,颊上忽生三毫。
"兴"则酝者,待时发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雎鸠和鸣,如引子点入醇醪,自然兴起君子慕少女之思。心随鸟鸣远翔,情共春水荡漾。
然六义非截然割席。风诗未必无雅意,《七月》陈农桑,亦见王政之基:雅音时含风骨,《板》《荡》之讥,实乃忧民之痛;颂中岂乏人情?《闵予小子》之哀,孝思溢于清庙。至若赋中有比,比中含兴,兴而直赋,如盐融水,妙合无垠。故知六义之用,贵在通变,如庖丁解牛,目无全牛而游刃有馀。
嗟乎!自诗三百以降,楚骚发愤以抒情,汉赋体物浏亮。然观相如巜上林》,铺采摘文极矣,或失比兴之蕴;张衡《归田》,清新可喜焉,稍逊雅颂之庄。六义精魄,岂随《王风》黍离而共凋乎?幸有陈思托洛神以寄怀、渊明归田园而守拙,唐贤宋杰继踵,各采六义英华入其髓窍,斯文遂如江河万古,未绝涓滴。
结语:
今吾作赋既竟,中夜彷徨。推窗见星斗阑干,恍闻太古遗音;师旷援琴而奏《清角》,屈子行吟于湘流之浦,相如献赋在明光之殿……历代诗魂,若群星粲然汇聚天幕,忽悟诗道精魂,原非区区文字所缺拘囿。
风者,乃大地生生之气,起于青苹之末,终成鼓荡万物之力;雅者,乃人世中和之则,规范礼乐,调和五声;乃心灵虔敬之火,上烛霄汉,下彻幽冥。至于赋、比、兴三法,实乃心源涌动之三径;赋乃直泻胸臆之川流,比乃借物映心之明镜,兴乃感物而动灵犀。诗之不朽,正在此心此理,通于古而达于今,中于情而符于道。
夜愈深而星愈明,万籁俱寂,独余心潮拍岸。忽觉千载诗心,非在竹简帛书,非在玉振金声,实乃蛰伏于四时代序、草木荣枯之中,流转于匹夫匹妇歌哭吟叹之间。此心亘古如日月,吾辈不过暂借六义之舟,溯洄于时间之川,撷取几朵永恒之浪花而已。
赋成掷笔,东方既白。庭树宿鸟初啼,其声关关,恍若《周南》遗响——此天地自然之诗,六义未曾缚之,亦未曾须臾离之者也。吾虽无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大块噫气,万籁自成诗篇!
——岁在乙巳仲夏大暑于琼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