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归家
刘家旭
蝉声如沸时,小暑的热浪裹着全优的成绩单扑进怀里。校门在身后缓缓合拢,行李箱的滚轮碾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石板路,故乡的风裹挟着晒谷场水稻的焦香涌来,父亲总说这是食新的气息,是稻浪对镰刀的告白。可推开院门,唯有奶奶从厨房端出冰镇绿豆汤的身影,玄关那双沾着泥土的旧工靴又失了踪影。“你爸去晋江那边的村落做设计去了,说是任务很急……”奶奶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混着灶上汤锅的咕嘟声,沉入闷热的空气里。
院中老樟树的浓荫下,那把父亲常坐的藤椅空荡荡地承接着斑驳日光。往昔此刻,他该摇着蒲扇讲“三候”典故——温风卷地再无凉意,蟋蟀逃向墙根避暑,鹰隼展翅刺破灼热的云层。而今藤椅上只摊着一张张散着油墨芬芳的图纸:梧林番仔楼的彩色玻璃拼花、福林蚵壳厝的牡蛎墙垒砌技法、南浔古厝“塌寿”门厅的榫卯分解……每道墨线都是他丈量过的红砖故土。
奶奶又默默翻箱晾晒冬衣,遵循“六月六晒红绿”的古谚。棉絮在竹竿上膨起,吸饱了阳光,却照不见父亲归来掸尘的身影。我抚过书架上他带回的蚵壳簪——福林村匠人嵌制的螭虎纹样,牡蛎层叠如雪浪翻涌,贝齿间沁出渔港咸风与晒场稻香交融的暖意。父亲曾说:“设计师不是造梦师,是帮村民把旧时光织成新衣裳。”可我的暑假,终究成了他设计蓝图上被折叠的留白。
深夜视频请求突然弹出。屏幕那端是咸涩的海风与夯土的尘埃。父亲举着强光手电,照亮梧林村朝东楼坍圮的拜占庭穹顶。钢筋从混凝土中刺出,如同裸露的肋骨,而他指尖正轻抚过廊柱上残存的古罗马卷草纹:“瞧见没?这穹顶铁骨撑了八十年时光……”手电光扫向墙角,几只灰塑滴水兽在残破处探头:鱼形兽衔着断裂的排水管,象鼻兽驮着风化的砖石。“老阿嬷说等楼修好,要教年轻人们剪‘绸仔灯’迎番客呢!”背景里穿渔家女服饰的阿婆递来一碗石花膏,琉璃窗碎片在碗沿折射出星芒,照亮他工装袖口的牡蛎壳碎屑。
忽然镜头转向海边的蚵壳厝群落。月光下,千百枚牡蛎壳在墙面翻涌如银浪,其间浮动着幽蓝的荧光带。那是父亲团队与渔民共创的《听潮》装置,三万片回收渔网编织的透光绸带缠绕在蚵壳墙上,随海风起伏成夜的呼吸。“美吧?村里的老人们说,这绸子不像是普通的乡村振兴艺术品,更像是给暑假孩子系的安全符。”电流杂音中,我听见绸带摩擦蚵壳的沙沙声,仿佛院中那把空置的藤椅,正被涨潮的风轻轻摇动。
暑假转瞬即逝,又到了返校的日子。离家的前夜,快递包裹猝然叩响门扉,拆开后,粗粝海麻布裹着一尊蚵壳镶拼的陶瓮,瓮身密布牡蛎壳的天然弧纹,如百艘归港的帆影层叠。那是父亲在福林村带领渔民将废弃蚵壳打磨成明月壁时烧制的容器。瓮中附字条潦草似潮痕:“后渚港礁石上新刮的,小暑时烧制的,代我陪你返校。”掀开瓮底暗格,一卷蓝图倏然滑落。炭笔素描里,我家红砖埕院被重新勾勒:老榕树下增设可旋转的茶案,燕尾脊角垂落藤编渔灯串,墙角蚵壳垒成萤火虫栖居的星礁巢,滴水兽口中衔着透光的鲛人泪琉璃。“厝宅作业:以后一起来振兴我们的破厝。”他还画了只跃浪的海豚,尾鳍溅出墨点如浪花。
后来,我也毕业了,也走上设计这条不归路。傍晚回到家乡,远远地传来孩童嬉笑。他们正攀爬父亲设计的竹云塔,回收竹料编织的塔身如破土春笋,塔顶观景台悬着铜制风铃,每一阵叮当都敲响二十四节气的韵脚。
此刻万家灯火次第点燃,恰似繁星坠落人间。而我的童年藤椅,终在广袤闽南大地上长成了千万把,静候每一个被故事焐热的小暑。
作者简介:
刘家旭,男,28岁,本科就读于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研究生就读于暨南大学艺术学院,现为泉州工艺美术学院助教,主讲《陶瓷书画综合创作》《闽南传统纹样数字化再现》等课程,指导学生获“第十二届”全国高校数字艺术设计大赛全国总决赛国家级二等奖1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