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谣琐忆
作者/张福顺
播音/阿红
打北边来了一帮猴,
个个扛着扁担头,
叫他喊爹不喊爹,
喊起妈来没有头。
--《运河纤夫》
这是我童年时,常听到的,一首描写南运河上纤夫的歌谣。此歌谣虽然是不太文雅的土语方言,确形象地描绘出一群赤膀弓腰的纤夫们,喊着高昂悠长的纤夫号子,汗流夹背,一步步逆流而上的悲苦身影。
我曾经听一位当年在运河上拉过纤的老人讲,他们无论酷暑严寒,每天平均要走四十里地,夜里露宿河滩,所得的报酬却很微薄。
歌谣的语言质朴、凝练、生动传神、活泼有趣。它不是语言文学大师的杰作,它源于土里土气的民间。我的家乡是盛产歌谣的地方,然而,那些曾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的那些耳熟能详的歌谣,还有多少人能脱口而出,念念不忘呢?
我的村庄,在弯曲的运河边上,村东,平畴漫漫,阡陌纵横。我小的时候,村里都是低矮的土坯房,而且没有电灯。孩子们的娱乐就是提迷藏,打尜、跳绳、踢踺、弹球……,而最吸引我们心灵的是听大人们讲故事,说歌谣。
在夏天的夜里,人们总是喜欢聚在宽敞的门口、空旷的房边、坐在石碾上,或土台上,用扇子拍打着蚊虫,仰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谈天说地、东拉西扯地闲聊。夏曰的夜晚是柔美的,徐徐的晚风中送来村外田野的清芬,和阵阵爽心的凉意。白天时的各种树木都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在远空的映衬下,黑漆漆成了墨色的剪纸画,显现出一种诱人的、梦境般的神祕。星空遥远深邃,那颗颗闪亮的星星在眨着眼睛,好似在和人对话。人们遥望星空,不厌其烦地说着“天仙配”的故事。其中,有懂星象的老者,手指星空:“月晕风、曰晕雨。”“早霞阴、睌霞晴。”“晚霞夕照,明天晒得猫叫。”于是,又有人在一旁凑趣地念叨出与时节不相宜的歌谣:“大风不过晌,过晌还得长,过晌不住,刮到脱裤,脱裤不停,刮到天明。”
在一旁玩耍的我们,听了很是新鲜,脑子里充满了好奇。大人们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歌谣和故事呢?而且,聚在一起的大人们,无论是善说的,还是不善于说的,都能凑趣地说出一段来,从而博得大家伙儿的愉悦和兴趣。我们这些少小无知的孩子们,常常是一边倾听,一边被大人们考问。
家乡的歌谣,是人们在集体劳动中、在农闲小憩中、在情绪的即兴表达中,口口相传,而流传下来的民间口头文学。
在我的感觉中,大人们给我们唱的歌谣,似乎就是针对性地,对我们进行的潜移默化的文化启蒙。“哥俩一般高,出门就摔跤。”——《水桶》“哥俩一般齐,出门就复习(赴席)”——《筷子》“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面盛着无数的兵,个个戴着红缨子帽,不知哪个是领头的兵。”——《火柴》
这些简单的谜语歌谣,当我们猜不出时,大人们会表情得意,而又不满地摇头,而当我们猜对了后,便共同哈哈大笑。于是,这朗朗上口的歌谣,便成了我们玩耍时的儿歌,一边玩耍,一边大声喊出来……。
家乡的歌谣,是我们生命年轮上溅起的水珠,虽然时光逝去,却依然闪耀着记忆的波光。
我们在村里上完小学后,升到了外村去上学。学校距家三里地,这三里的土路是弯曲的运河堤,堤畔上,杂树浓茂、鸟声清悦。斑鸠、红脖、喜鹊、翠鸟、啄木鸟、猫头鹰……,在没有密叶遮挡的初春,不仅可以听到它们百啭千声的鸣叫,还可以清晰地见到它们健俏的身影。这三里的路程,有时总留下我们男孩子玩皮的身影,嬉闹、打逗、上树捋榆树钱儿,最有意思的是追猫头鹰,它的叫声很古怪,白天傻乎乎地呆立枝头,我们悄悄地溜到近前,拿起土坷垃砸过去,“夜猫子进宅。霉事不来(倒霉的事没个不来)。”猫头鹰在梦中惊醒,懵头乱飞,我们一喊一边追。
那天,放学的路上,福全心血来潮,扭转身,倒走在我们前头,挥着手,唱了这样一段歌谣。
“平地起风,
快拿红虫,
黑盖子出来咬,
慌忙了二位弟兄。”
——《铁匠打铁》
这天是老师宣布放暑假的一天,同学们都很高兴,平时爱表现的福全,来了兴致,把新趸来的歌谣唱给大家来猜。也许他料想到,我们五个同学是猜不出来的,便没事人似的拿出弹弓,眯眼瞄向树梢。这个谜语确实难住了我们,一时间无人搭腔,这时,一直走在后面,性格文静,秀气的玉莲突然抬起了头:“是铁匠打铁!”福全见玉莲猜出了谜底,象泄气的皮球,得意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我一直在想着语文老师留的作业,要求同学们每人写一篇“暑假里的故事,”的作文,哪有心思猜歌谣?这时却见玉莲声音很清亮地唱了一段歌谣。
“石小姐配木郎成双,
结亲一月两下分张,
夫到家木楞空想,
妻在外冷若冰霜,
要想两人重会面,
待到来年桂花香。”
——《碡碌》
这是一首以情托物的歌谣谜语,看似说的是夫妻离别之情,其实谜底是石碡碌。每年秋收时节,农人把石碡碌按上木轴框,套上牲口拉着,在麦场上打轧收获的谷物。秋收过后,农人把木轴框从石碡碌上御下来拿回家,石碡碌便闲置在麦场上,等到明年收秋时再按装使用。这个谜语真是太绕了,我们这十三四岁的孩子,沒干过农活,怎么能猜得到呢?尤其还有些让我们羞于启口的男女之情,因而个个挠头沉思。可是,一直也在猜想的胖丫,眯起眼睛走了心眼儿,胖丫上学脑子笨,而且快嘴快舌,勒不住性子,她每天上学都去找福全一块走,参加义务劳动也是俩人背一个筐子,于是没等大伙儿猜出来,便张开长着暴牙的嘴巴,唱了这样的一首歌谣,有意怼向玉莲。
“小白菜,心里黄,
两三岁,沒了娘,
跟着爹爹还好过,
就怕爹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三年整,
生个弟弟比我强,
他穿新衣俺穿旧,
他吃面来俺喝汤,
端起碗来泪汪汪,
拿起筷子想亲娘,
后娘问俺想什么?
俺说碗底烫得慌。”
——《小白莱》
听着这歌谣,我们都心里一惊,不约而同地瞅向玉莲,只见她的表情很悲伤,眼睛闪着泪瞅向了别处。今天,玉莲唱出的歌谣,也是因为放了暑假,心情愉快的原因,丝毫没有别的意思。玉莲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虽然她缺少了母爱,但是很坚强,不仅上学成绩好,还能承担家务,放了学就去地里打猪菜、拾柴禾。后来,他的父亲给她娶了后妈,这个后妈待她很不好。今天,唐突的胖丫,用《小白菜》这首歌谣来戏谑玉莲的痛处,真是太不应该了。
和我一样一直不言语的大水很善良,看出了端倪,有心要化解眼前的尴尬,正要来个《胡诌歌》的歌谣,却侧目发现,玉莲低头走着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玉莲的家在村子西头,宽大的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榕花树,每到麦收时节,高大的榕花树上开满了小扇型,粉红色的花,大暑节气时,花朵
随风飘落,透过她家低矮的土院墙,可以看到,被玉莲打扫得平展、整洁的土院子里,落缨缤纷,很是好看。上小学时,老师让轮流地去同学家写作业,我最爱去的是玉莲家。
暑假很快过去了,秋季开学时,令我们惊诧的是,玉莲沒有和我们一起去上学。后来才知道,玉莲的父亲,曾在东北一个小县城的工厂里工作,是个小干部,文革期间因得罪了人被划为右派,转到老家成了社员。春天的时候,他的父亲从地里收工回家,在铁路口等列车通过,巧的是,他以前厂里的一个同事,当了厂领导,出差正坐在这趟列车上。这位领导隔着一闪而过的车窗,认出了站在路坡上的玉莲的父亲,这位领导记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道口,几经周折,给村里寄来一封信。就这样,玉莲的父亲被平反恢复工作,玉莲也随着父亲举家去了千里之外的东北。至今四十多年没有消息。
但是,我却记得那天我们五个同学,走到村边,在各自归家的时候,玉莲擦了一下眼泪,唱了一首似乎专给胖丫的歌谣。(胖丫的姐夫是个浪荡子)记得她是这样唱的。
“月亮地,
月光光,
开开大门洗衣裳,
洗得白,
浆得白,
寻了个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又打牌,
离开吧?官司吃不开,
不离吧?又没法挨,
说着,说着哭起来。”
2025.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