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蝉鸣的针脚
文/王明见
【编者按】《蝉鸣的针脚》是一篇以蝉鸣为线索,串联起童年记忆与故乡情思的散文,字里行间浸润着时光的温度与生命的哲思。主要体现在:其一,文章以“蝉鸣是时光的针脚”为核心意象,将抽象的时光与具象的蝉鸣、童年碎片巧妙勾连。蝉鸣既是缝合记忆的针线,也是串联今昔的纽带——童年时它是热闹的背景音,成年后它是叩击心灵的乡愁密码。文末以“永不闭合的夏天的针脚”呼应开篇,让意象在循环中升华,赋予蝉鸣超越季节的象征意义。其二,作者对童年捕蝉的描写堪称神来之笔:马尾毛做圈套的“技术活”、“三慢一快”的捕蝉诀窍、被蝉 “滋” 一脸清水的狼狈、夜间用马灯照蝉蜕的温馨……尤其是细节描写精准而鲜活,如“蝉在我们手心里扑腾,翅膀扇出细小的风”“油锅一响,蝉的透明翅膀在热汽里蜷成金钩”,既还原了乡村童年的野趣,又让读者在画面中触摸到夏天的质感。其三,文章明写蝉的生命轨迹——“四年黑暗换一夏光明”,实则暗写人的精神成长:从童年对蝉的 “掠夺”,到成年后对生命的敬畏;从逃离故乡的“泥土”,到以四十年怀念“晒出记忆的壳”。蝉的短暂与记忆的永恒形成对照,在“亏欠”与“怀念”的情感张力中,道尽游子对故乡的眷恋,也完成了对生命价值的叩问。总之,整篇文章以蝉鸣为针,以记忆为线,缝补起季节的裂痕与心灵的空缺,让读者在蝉声的回响中,既看见一代人的童年剪影,也触摸到每个人心中那个永不褪色的夏日记忆。【编辑:纪昀清】
盛夏的蝉鸣,是时光的针脚,将童年的碎片密密缝合成一幅有声的画。
那时的故乡(河南省商水县张明乡沙河岸边王岗村),蝉声如雨。清晨推开门,阳光还未灼人,树梢的蝉已开始试嗓,蝉声如骤雨初歇后的余滴,一声,两声……忽而连成金色的网,罩住了整个村庄。
蝉声便成了我们生活里最热闹的背景音,那声音清脆而有力,仿佛在催促着我们快些醒来,去迎接崭新的一天。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脚跑到院子里,仰头寻找那发出美妙歌声的蝉儿。它们藏在高高的树梢上,或是在浓密的枝叶间,时而高歌,时而低吟,像是在和我们玩儿捉迷藏。
大哥教我用马尾毛做圈套,当然,去生产队马棚里“逮”马尾毛也是个技术活儿。马棚里,马儿们或低头吃草,或甩尾驱赶蚊蝇,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我们几个小伙伴猫着腰,悄悄靠近,眼睛紧紧盯着那些乌黑油亮的马尾。趁马儿不备,猛地伸手扯下一根马尾毛,然后像喜鹊一样撒腿就飞。身后,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扬起头,咴咴地叫着,尥蹶子似的尥几下蹄子,仿佛在抗议我们的“偷袭”。我们则在远处哈哈大笑,手里攥着那根珍贵的马尾毛,满心欢喜地跑回家,继续我们的捕蝉大计。
我们选出“逮”到的马尾毛中最硬的一根,小心翼翼地捻成圈套,系在细竹梢上挽成活结。这捕蝉的功夫讲究“三慢一快”——竹竿要如春蚕食叶般缓进,手腕要似流水过石般轻柔,呼吸须像凝露欲滴般屏住。待那透明的翅尖刚掠过绳圈,手腕突然向斜下方一抖——蝉鸣戛然而止,竹梢上悬着一声凝滞的嗡鸣。蝉在我们手心里扑腾,翅膀扇出细小的风。它腹部一鼓一鼓的,突然“吱”地喷出一股清水,正好滋在我脸上。“哈!被马知了(蝉的方言称呼)尿了一脸!”伙伴们笑得直不起腰。这带着青草味的液体,成了我记忆里最特别的夏天味道。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们,又何曾真正懂得这些小生命的可贵?如今我数着窗外稀疏的蝉鸣,像数着童年欠下的命债。它们用四年的黑暗换一夏的光明,而我们只用一根竹竿,就劫走了它们的整个宇宙。而我们的童年,何尝不是另一只蝉?用半生逃离故乡的泥土,只为在某个盛夏,把记忆晒成透明的壳。
蝉声最响亮的时候在午后,烈日炎炎,大地被晒得滚烫,蝉的叫声也愈发热烈。它们不知疲倦地唱着,那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情都倾诉出来。杨树林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树荫下,微风轻拂,蝉声如潮。我们几个小伙伴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枕着蝉声入梦:那蝉声,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沉舒缓,仿佛是一位大自然的乐师,正在为我们演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我们闭上眼睛,感受着青草的芳香,清风的舒爽,听着蝉的歌声,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蝉的歌声也渐渐变得柔和。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边吃着香甜的西瓜,一边聆听蝉的晚唱。那声音在微风中飘荡,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一天的疲惫。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摇着蒲扇,聊着家常,偶尔也会抬头望向树梢,听着蝉的歌声,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蝉声,似乎成了我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日,也见证着我们的成长。
夜间捕蝉更是有趣:那时候手电筒在农村还属于奢侈品,父亲提着马灯走在前面照亮,我们跟在后面认真搜索每一棵经过的树干,那马灯光晕里浮动的不仅是飞蛾,还有正在蜕壳的蝉。它们顺着树干往上爬到一定位置静止不动,背脊突然裂开一道翡翠色的缝。这时候的蝉嫩得像块水豆腐,手指一碰就会留下月牙痕。这就是有名的“神仙肉”,油锅一响,蝉的透明翅膀在热汽里蜷成金钩,吃上一口,神仙也流口水哩。至于蜕下的空壳,我们就排在窗台上,要用它们攒够8月份开学后买作业本的钱。
四十年后的空调房里,我在巧克力雪糕的氤氲中听见几声虚弱的蝉鸣。刹那间,父亲马灯里的火苗穿透时光,大哥的竹竿挑碎了玻璃幕墙,那些挂在记忆枝头的金箔纷纷坠落。我想起自己写的诗句:“我的歌声/注定只有这个短短夏天的火热。”想起法布尔说的:“四年地底苦工,一个月阳光享乐,这就是蝉的生命。”我突然明白,那些蝉声里不仅承载着我的童年,更承载着一个游子对故乡的全部思念。
阳台上的凤尾竹忽然无风自动,每一片青翠都在虚空中画着弧——宛如那些永驻盛夏的精灵,正抖落他们水晶般的薄翼。周口作家李艳春老师那句叮咛又在我耳边响起:“若没有蝉声缝补季节的裂痕,这世界该露出怎样荒芜的底色,像褪了色的绸缎,再无人拾起。”
那一刻,我摩挲着收藏的金亮的蝉壳空腔,忽然想起童年杨树林里斑驳的光影。我想,这些空腔里应该住着两种永恒:一种是蝉用四年黑暗酿成的三十天光明,另一种是人类用四十年乃至更多年怀念换来的,永不褪色的夏天。
但我知道,当七月流火再度降临,某个孩子的耳畔,定然会响起蝉鸣——那是“长风翦不断,还在树枝间”的千年诗韵,是父亲马灯里的温馨火苗,更是永不闭合的夏天的针脚……

【作者简介】王明见,河南商水人,在商水县教育体育局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理事,周口市散文学会理事,有长篇小说《三岔口》、故事汇编《商水地名故事》《魅力柴堂 梦里乡愁》等书籍出版。散文《耳边飞扬打夯歌》收入2018年河南散文年选。另有散文、诗歌、小说等散见于海内外媒体,作品多次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