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漩涡中打捞记忆的青瓷
——读曾凡华长诗《龙之舟》
胡红拴
曾凡华的《龙之舟》不单单是一首诗,而是一场精神考古。当龙舟的桡片划破溆浦的江水,划开的不仅是水面,更是一个诗人记忆的封印。那些沉淀在岁月河床的碎片——青石板上的雨痕、铁壳船锈蚀的叹息、屈子投江时怀中的石头重量——都在龙舟赛的鼓点中重新浮出水面。这不是对民俗的浪漫怀旧,而是一次对历史创伤的深层叩击。
诗的开篇就显示出非凡的胆识。诗人将“龙舟之轻盈”与“时间之沉重”并置,这种悖论修辞立刻解构了传统龙舟书写的欢庆基调。维纳斯断臂与屈子怀石这两个意象的嫁接尤为精妙——前者代表被规训的残缺美学,后者指向未被驯化的精神重量。当诗人说执念“比屈夫子怀里的石头/感觉更沉”时,我们听到的是知识分子良知的辎重。
在第三章节对溆浦小镇的描摹中,曾凡华展现出惊人的空间诗学意识。那个“狭长的似乎老在下雨”的古镇,既是地理坐标,更是精神子宫。青石板铺就的不仅是街道,更是一代人的记忆神经。“没有人行横道没有红绿灯”的陈述,暗示着某种未被现代规训的原始生命状态。这种对故土的复杂情感——既是“发迹处”又是“伤心地”——构成了整部诗作的张力源点。
当诗人写到“江口小镇住满了神衹”时,文本突然转向魔幻现实主义维度。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神明,实则是历史幽灵的化身。他们对铁壳船与木船的评点,暗喻着传统与现代的永恒辩难。“船之根扎在环绕的众山里”的意象,将龙舟升华为文化基因的载体,而“没有半点委曲的意思”的宣言,则是对文化根性的倔强确认。
第五章出现的萨特式存在主义思考,将龙舟赛事的狂欢推向哲学高度。“存在即合理”的命题与“沧浪之水”的古老诘问形成惊人对话。诗人敏锐地捕捉到庆典背后的悲剧性——当得胜者沉醉于“溆沅之水的恩赐”时,那些“崇高的悲剧性事件”正被集体遗忘。这种对历史记忆的选择性消费,在“欢乐的眩惑”中显露出残酷的诗意。
第六章堪称当代诗歌中罕见的人物画廊。那个“姓向的女子”以卖橘银子办学的壮举,“皓首穷经”注释《楚辞》的先生,“抡起扁担相助”的粪农,以及“霸蛮男子”的跪行请愿——这些溆浦儿女的剪影,共同拼贴出一幅人性的光谱。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每个人物的刻画都采用不同的语言质地:向姓女子的描写充满橘红色的温暖光泽,注释楚辞的先生则带着烟盒纸的焦黄色调,而“霸蛮男子”的叙事裹挟着绿皮火车的铁灰色喘息。
最令人震颤的是对姐夫胞弟之死的追忆。这个“成绩优异却中途辍学”的少年,其死亡与诗人军旅生涯的潜在关联,构成文本中最尖锐的伦理拷问。当诗人承认“姐夫胞弟之死与我有很大的干系”时,记忆的暗房终于显影出最残酷的底片。这种自我解剖的勇气,在当代诗歌中实属罕见。
在终章对“猛汉”县委书记的悼念中,诗歌达到悲怆的高潮。这个会背诵《涉江》、说话带“兮”字的基层干部,背着橘苗在石阶上爬行的形象,堪称当代版的普罗米修斯。他的死亡场景充满古希腊悲剧的庄严感——在看见炊烟与杨梅的时刻倒下,临终仍念着“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这个细节将个人的牺牲与楚辞传统神秘勾连,暗示着精神传承的隐秘路径。
“猛汉”之死与龙舟意象的最终融合,完成全诗的精神建构。当诗人写到他“伴随龙之舟/步入绿松石一样春光曼丽的天际”时,溆浦的龙舟已超越民俗符号,成为不死的文化精魂。那些“枯死的龙舟”与仍在的“桨片”,恰似断裂却未消亡的传统,在历史的暗流中等待再次浮出水面。
《龙之舟》的可敬之处,在于它既是个人的记忆之书,也是民族的潜意识档案。曾凡华用诗歌的青铜器,打捞出被遗忘的历史残片,将它们重新熔铸成当代精神的航标。在这艘满载记忆的龙舟上,每个中国人都能照见自己的倒影——那倒影里既有欢庆的鼓点,也有沉静的叹息。
作者简介:胡红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委主任。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艺报》《诗刊》《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花城》《星星诗刊》《诗选刊》《海外文摘》《散文选刊》等海内外报刊,出版《山道》《地球语汇》等各类书籍76部,主编各类文化丛书百余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