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维刚
1.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不幸患了癌症。自知时日无多,父亲把我叫到他的病榻前,枯瘦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对我说道:“儿子,你记住了,我死以后,你一定要对你包叔好点,他难啊!”
父亲的呼吸像漏风的风箱,喉咙里发出铁锈摩擦般的嚓嚓声。
"爸爸,您放心吧。" 我使劲点点头,向父亲作出了庄重的承诺。父亲这才松开手,眼神涣散下去,似乎耗尽了最后的精气神。
当晚,父亲咽气时,窗外的蛙鸣突然停了,石亭江的水流声顺着穿堂风飘进来,呜呜咽咽的,像是人在悲鸣。
父亲出殡那天,没人去请包热闹,包热闹自己却来了,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头,佝偻着背,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一脸的悲切和肃穆。几天不见,包热闹看着比我父亲还老。送葬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顽固派也来送葬?" 我充耳不闻,攥着手里的引魂幡走在前面。只要我不说话,就没人敢把包热闹赶走。
父亲入葬时,天上下起了绵绵细雨,包热闹突然挤到前面, "咚" 地跪在泥泞里,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天很多人都哭了,但包热闹没哭。我们都回去了,他还站在我父亲的新坟前,一直站到夜色朦胧,蛙声再起。
晚上整理父亲遗物,母亲指着墙角一个蓝布包裹:"你把这包裹给你包叔送去吧,就说是你爸留给他的。" 我解开绳结,里面是件半旧的棉袄,还有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一双军用胶鞋。我抱着包裹往包热闹家走,石亭江的夜风凉飕飕的,吹得路边的玉米叶沙沙作响。
包热闹的土坯房在村子最东头,紧临石亭江河堤。窗户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像只疲惫的眼睛。我敲门时,房间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门开了,包热闹站在门后,看见我怀里的包裹,愣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包叔,这是我爸留给你的。" 我把包裹递过去。
他双手接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哽咽道:"你爸……就你爸还记得我这糟老头子。" 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包裹上,浸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那天我没多待,转身离开时,听见他低声念叨:"连长,你看,还有人记得咱呢……
2.
包热闹的名字第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是父亲酒后的絮叨。那年我刚上小学,趴在桌上写作业,父亲就着一块豆腐干喝小酒,突然指着窗外说:"儿子,你知道不?你包叔出川那年,我就你这么大点,还在穿开裆裤呢。"
听我父亲说,那年石亭江两岸的谷子刚收完,田埂上堆着金灿灿的谷垛,水牛甩着尾巴在田里犁地,泥点溅得满身都是。那天石亭江的河堤上挤满了人,锣鼓敲得震天响,穿灰布军装的大兵们背着步枪,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往北开拔。
包热闹就走在这支歪歪扭扭的队伍里,他个子不算高,却挺着腰板,嘴角嘚瑟地翘着。
父亲说,那天他追着队伍跑了二里地,直到被我爷爷揪着耳朵拽回来,嘴里还喊着:"我也要打鬼子去!"
后来才知道,那支队伍就是闻名天下的川军 122 师。他们走了一个多月,脚上的草鞋都磨穿了好几双。包热闹闲不住一路走一路问,老兵告诉他,要去娘子关打增援。可还没走到山西地界,命令又改了,让往山东开。等他们踩着薄冰渡过黄河时,每个人的裤腿都冻成了冰壳子,走路时哗哗响。
暮色中,滕县的城墙像头卧着的老兽,砖缝里长着枯黄的草。包热闹他们进城时,城门洞下到处可见冻毙的乞丐。当地的乡绅给他们送来了棉衣,虽然大多又破又旧,可裹在身上,总比单衣暖和。包热闹分到一件又长又大,还打着十几个补丁的黑棉袄。他也不嫌弃,把黑棉袄套在身上,用红绸子在腰上缠了几圈,一下子就暖到了心坎里,看着也精神。
布防的那些日子,天总是灰蒙蒙的。包热闹跟着老兵在城墙上挖坑,铁锹碰到冻土,震得虎口发麻。张喜娃跟他搭手挖土,这小子也是在石亭江的漩涡里扑腾大的人,他俩一个生在李家碾,一个长在雪门寺,中间只隔着两个小山包。
"热闹哥,你说鬼子长啥样?" 张喜娃边挖边问,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白雾。
"听说青面獠牙的。" 包热闹瞎诌,其实他也不知道。
"那咱打得过不?"
"咋打不过?" 包热闹拍着胸脯,"咱是川军,川军怕过谁?"
话虽这么说,可当冰雪初融,桃花刚绽出花苞时,远处传来的炮声还是让他腿肚子发软。鬼子的飞机像黑老鸹似的在天上盘旋,炸弹落在城里,轰隆一声,半边天都红了。城墙下的老百姓漫无目的地四处逃窜,到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包热闹第一次看见鬼子是在第二天清晨。灰蒙蒙的天空刚刚露出点鱼肚白,他趴在城墙的垛口后,看见黑压压的队伍朝城门涌来,钢盔在晨光下闪着冷光。"打!" 连长的吼声刚落,身边的机枪就哒哒地响起来。
战事异常惨烈,眼看着川军成片成片地倒下,包热闹吓得裤裆都湿了一大片。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步枪架在砖头上,闭着眼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他被后坐力震得后退半步,耳朵里嗡嗡响,啥也听不见了。
两天下来,川军损失过半,许多头天还谈笑风生的弟兄,第二天就已变成了僵硬的尸体。城墙下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幸运的是,包热闹和张喜娃都还活着。张喜娃热身快,越打越兴奋,包热闹啥都慢半拍,打了十几枪才摸索出点打枪的要领。每打一枪,他都要探出头去看看打中鬼子没有。连长见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瓜娃子不要命了!"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边飞过,打在砖墙上,溅起一片尘土。吓得他一缩脖子,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不敢乱动了。
人静下来,手也稳了。包热闹再次瞄准一个鬼子的胸膛,板机一响,那倒霉的鬼子便应声倒下了。
“老子又撂翻一个!”包热闹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见张喜娃得意地仰起头来,冲后面的兄弟大声嚷道。
张喜娃话音刚落,一股鲜血就从他的太阳穴喷涌而出,溅到了包热闹的手背上。那血是热的,带着股腥甜气。包热闹傻了,他看着张喜娃圆睁的眼睛,看着张喜娃还在喷血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
"发啥愣!" 连长一边打枪一边冲他嚷道,"不想活了?"
包热闹这才回过神来,抓起枪就往城下打。他也不知道打没打中,只是机械地装弹、瞄准、扣扳机。直到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炸开,他被气浪掀翻,脑袋磕在砖头上,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3.
包热闹是被冻醒的。
天已经黑透了,战场上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断墙的呜咽声。包热闹拼尽全力拱开压在肚皮上的尸体,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四周除了缺胳膊少腿的死人,已不见一个喘气的。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呛得他直想吐。
他使劲甩甩头,踉跄着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城墙上的旗子倒了,旗杆断成了两截,上面还挂着撕碎的布条。他捡起一截旗杆做拐杖,却不知道往哪走,只是觉得往西就对了,那是家的方向。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包热闹就像个游魂。白天躲在草垛里,树林中,晚上就着月亮赶路。鞋子磨没了,脚底板全是血泡,他就用破布裹着走;肚子饿了,就挖野菜,掏红薯。有一次遇到个老乡,给了他两个窝头,他揣在怀里,走了三天都没舍得吃一口。
那天拂晓,包热闹实在走不动了,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路边。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前面有座破庙,庙门歪歪扭扭地半开半掩,像掉了门牙的大嘴。他爬过去,一头栽进大嘴里,一股霉腥味扑面而来。
角落里有堆干草,草上坐着两个女人,见突然闯进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吓得尖叫起来。
"别……别怕,我不是坏人。" 包热闹说完这句话,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闻到了一股玉米糊糊的香味。一个年轻女人端着碗,正准备喂他。"你是……当兵的?" 坐在旁边的老太太颤声问。
包热闹点点头,喉咙干得发疼。年轻女人把碗递给他:"来,喝点吧。"
他三口两口就喝光了,又要了一碗。两碗糊糊下肚,他才觉得肚子忽然暖乎了,眼睛好使了,腿脚也不那么沉重了,他又活过来了。
年轻女人说她叫大娥子,老太太是她婆婆。鬼子扫荡时,她男人被打死了,婆媳俩逃到这破庙里,已经住了半个多月。
"你要去哪?" 大娥子问。
"回家,回四川……回什邡……回李家碾。" 包热闹喃喃道,声音还不利索。
"这么远..." 大娥子叹了口气,打量着他,"路上还不太平,就你这样子,只怕是走不回去吆。"
老太太突然说:"要不... 你先在这歇歇?"
“可是……我……”包热闹犹犹豫豫。他看出了这俩婆媳的艰难。这年头,谁家也不愿多出张吃饭的嘴。
“你放心吧。饿不死你。”老太太看出了他的心思,沙哑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豪气,“我们家的玉米棒子还能撑几个月。”
“我们隔壁肖家和村西头赵家的人都让鬼子给杀光了,他们两家埋粮食的地窖是我家男人帮忙挖的,到时候去把他们的粮食起出来,一年半载都吃不完。”大娥子补充说。
包热闹这才释怀,放心地留了下来,等身体稍稍好了些,他便闲不住了,每天天一亮,他就去破庙后的山里砍柴,挖野菜。日子虽然清苦,总比流浪强多了。
老太太本就身体不好,又经历了伤子之痛和颠沛之苦,渐渐熬不下去了。弥留之际,她拉着包热闹和大娥子的手:"你们... 都是苦命的人儿……搭个伴过日子吧... 好好活着..."
老人走了,苦日子还得过下去。大娥子和包热闹把老人安葬在破庙旁边的荒坡上,继续着清苦却也安稳的每一天。大娥子长得壮实,看着像个马大哈,其实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她把破庙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墙角种上了青菜和胡萝卜。包热闹更是个勤快人,在山里开了块荒地,种上玉米和土豆。
与世隔绝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两年,有天收工回来,大娥子摸着肚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家的,我有了。"
“你有啥了?”包热闹像个闷葫芦。
“我肚子里有头猪,跟你一样笨的小猪!”大娥子哭笑不得。
包热闹这下懂了,激动得像个孩子,抱着大娥子转了好几个圈,差点把她扑倒在柴垛上。
那天晚上,他兴奋得无法入睡,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看大娥子睡着了,他轻手轻脚溜出破庙,去河里摸了两条鱼,等大娥子醒来时,鱼汤都炖好了。两人喝着汤,兴奋地畅想着将来的打算。
"等孩子生了,我们就抱着孩子回四川。" 包热闹说,"我带你去看石亭江,那水可清了,我徒手抓鱼这门手艺,就是小时候在石亭江里练出来的。"
"嗯," 大娥子靠在男人肩上,一脸的憧憬,"你天天把石亭江挂在嘴边,我好想去看看石亭江究竟有多美。"
可是他们很快就梦碎了,就在大娥子的肚子越来越大的时候,厄运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陈维刚:59岁,德阳市什邡市人,德阳市作协会员,高中文化,个体业主。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探索多年,偶有文字在各种载体发表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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