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暮色四合,老家淮阳的乡下便浮起一种声音,如同晚祷的钟声,却更接地气,更勾人魂魄:“大椒酱、咸菜丝、八宝菜、西瓜酱豆、五香豆腐卤、小焦鱼、糖蒜、酱瓜、辣疙瘩……”这吆喝声,早已刻入我的骨血深处,穿透岁月,直抵此刻。这吆喝,是乡村的钟点,是灶膛引火的信号。声音钻进耳朵,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牵动了胃囊深处那点最原始的馋虫。听到这声音,我立刻便丢了手里捏着的土坷垃,粘到母亲身边,拽着她洗得泛白边缘磨出了毛茬的粗布衣襟,仰着脸,眼巴巴地:“妈,辣椒酱,买辣椒酱!”
母亲正弯腰在堂屋门前的咸菜瓮旁忙碌。暮光吝啬地涂抹在她瘦削的脊背上。她直起身,撩起围裙擦了擦沾着盐水的手指,那手指常年浸渍,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褐色。她低头看我,脸上有疲惫的影子,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温软的弧度,伸手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角,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糙:“小馋猫,鼻子倒尖。一块钱,一大碗,省着点吃,莫要偷吃太多,辣心哩。”
堂屋的门前,那口粗陶的咸菜瓮,黑黢黢敦实实,像个盘踞了多年的老伙计,沉默地占据着属于它的一角土地。瓮口盖着一块厚实的木盖垫。揭开它,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息便猛地升腾起来——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老盐卤的咸腥,是各种菜蔬在漫长渍泡中发酵出的微酸,是蒜头、姜块、辣椒混合出的霸道辛香。瓮肚里,是老盐水浑浊的天下,沉沉浮浮,腌渍着乡村日子里的丰饶与匮乏:白胖的蒜头、碧绿的蒜苔、敦厚的白菜疙瘩、尖利的青红辣椒、碧玉般的黄瓜段、还有沉在瓮底的芫荽疙瘩……凡土地上能生嚼的,皆被母亲信手投入这个瓮中,交给盐卤和光阴去点化。饭桌上若少了这一口咸菜,那碗里的糊涂或稀饭,便如同失了魂,寡淡得令人心慌意乱,连筷子都提不起劲。
然而,母亲每每念叨的“咸菜”,却独指那疙瘩咸菜。这淮阳乡野土生土长的辣疙瘩,与外面世界称呼的芥菜疙瘩,分明是两样东西。外地的疙瘩,圆团光滑如小萝卜,生嚼辣味淡薄,只隐隐一丝芥末油的影子。而老家的辣疙瘩,我们只叫它“辣菜”。切去缨子后,便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最顶上那一片,密布着深深浅浅的小窝,如同僧人头顶的戒疤,透着一股子倔强的土气。生啃一口,那冲鼻的辛辣,直顶脑门,逼得人眼泪都要迸出来。母亲从秋末的地里将它们收回,辣菜缨子被仔细切下,摊在竹席上风干,预备着做小豆腐的引子。那疙瘩头,才是主角。一个个洗净,摊在檐下阴干表皮的水汽,直到它们显出泥土赋予的坚韧质地。母亲将它们小心地一层层码进早已洗净擦干的咸菜瓮里,每铺一层,便均匀地撒上粗粝的大盐粒子。盐粒落在疙瘩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最后,注入清凉的井水,再舀入几瓢陈年的老盐水做引子,直到浑浊的液体完全没过最上一层疙瘩。她仔细压上那块沉重的老青石——那是多年前父亲从河滩特意背回来的腌菜石——然后盖上木盖垫,严丝合缝。
母亲直起腰,长久地凝视着封好的瓮口,仿佛在确认一个重大的契约。夕阳的余晖将她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她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几根银丝在暮色里刺眼地一闪,声音轻得像对瓮自语:“好了,该下的都下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交给日子去养着吧。”瓮口闭紧,像一个缄默的承诺。时间便如无形的菌丝,悄然钻入瓮中,在那浑浊的盐水里,在疙瘩坑洼的表皮上,无声地滋长,酝酿着那独一无二的猛烈辛辣。
母亲的手艺,远不止这一瓮疙瘩。腌蔓菁条是周口一带冬天的恩物。霜降后,蔓菁和青萝卜被切成粗条,挂在屋檐下,任由北风抽干它们的水分,变得绵韧皱缩。煮熟的大豆晾凉,与风干的蔓菁萝卜条混合,撒上足量的盐、一小撮珍贵的白糖、再淋上白酒和米醋。母亲粗糙的双手在陶盆里用力揉搓搅拌,让每一根菜条都裹上滋味,最后压实装进小口的坛子,用黄泥仔细封好坛口,搁在阴凉的墙角。个把月后启封,那股子混合着豆腥与菜蔬发酵出的“冲”劲儿,能让人猝不及防地打个激灵,鼻腔瞬间通透,额角微微冒汗,浑身的寒气仿佛都被逼了出来。萝卜条则另有一番脆爽,盐糖醋调和得恰到好处,酸中带甜,甜里藏咸,嚼在嘴里“咯吱”作响,是喝稀粥时最熨帖的伴侣。
最显功夫的是西瓜酱豆。需得窖藏得宜、沙瓤起沙的本地西瓜,配上淮北产的小粒黄豆。黄豆泡涨,入大铁锅煮至绵软而不烂,沥干水分,趁热在竹匾里滚上薄薄一层精白面粉,然后摊开在屋角阴凉避风处。约摸六七日,黄豆表面便生出一层细密均匀的灰白色的菌毛。母亲每天都要俯身查看,像照看娇嫩的秧苗。待菌毛长成,再摊在烈日下暴晒几日,直至豆粒干硬,散发出一种类似酱曲的醇厚气息。做酱的日子选在盛夏最毒的日头下。大瓦罐洗净暴晒,按母亲心中默记多年的比例,晒干的豆粒、大粒粗盐、挖出的红沙瓤西瓜肉,一层层铺入罐中。撒上去的是碾得粗细均匀的干辣椒末、切得极细的姜丝,再投入掰碎的八角瓣、一小把香气霸道的四川花椒。母亲用一根长长的磨得光滑的枣木棍,在罐中反复搅动,汗水顺着她的鬓角、鼻尖滴落,混入那越来越浓稠的酱汁里。罐口用厚实的棉布蒙好,再用麻绳紧紧扎牢,然后端到院子中央阳光最烈的地方曝晒。每日傍晚,母亲必准时解开绳索,揭开布,用木棍深深搅动一次。酱豆在棍下发出沉闷的“咕嘟”声,颜色一日深过一日,酱香一日浓过一日,霸道地弥漫了整个小院,连墙根下的蚂蚁似乎都循着这香气多爬了几趟。母亲俯身搅拌的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微小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日复一日,直到那酱汁变得深红油亮,浓稠得能挂住木棍,这一罐饱吸了日光精华的西瓜酱豆才算成了。
腊月初八,日子仿佛自带一种清冷的仪式感。母亲搬出那个肚大口小的青釉坛子,细细洗净。剥好的蒜瓣,颗颗饱满如玉,被小心地投入坛中,倒入上好的米醋,要没过蒜瓣许多。坛口覆上油纸,再用黄泥密封得严严实实,移到最阴冷的墙角。日子一天天冷下去,坛子里的秘密也在无声变化。直到年关将近,打开坛口,一股浓烈酸香扑鼻,坛中的蒜瓣早已褪去雪白,通体化作温润通透的碧玉色,莹莹可爱,这便是腊八蒜了。母亲用小碟子盛出几颗,酸辣爽脆,是就饺子的绝配。她看着我们吃得咧嘴吸气,便笑:“腊八蒜,腊八蒜,吃它一冬不怕寒。”
农忙时节,筋骨像是被地里的活计拆散又草草拼凑起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迈进家门,灶冷锅凉是常事。直奔堂屋前那口咸菜瓮,掀开盖垫,一股咸酸气扑面而来,竟比饭菜香更令人心安。伸手在瓮中浑浊的盐水里摸索,捞出一块沉甸甸的疙瘩咸菜,在水缸边舀一瓢清水,草草冲去表面的盐卤。累得连刀都懒得提,直接上嘴,牙齿狠狠咬下一大块。咸!辣!冲!那股子猛烈粗粝的滋味瞬间在口腔炸开,混合着汗水的咸涩,一同咽下。就着冰冷的馒头,大口嚼着。咸菜的咸香、馒头的麦甜、辣味的刺激,在疲乏到极点的身体里奇异地混合成一种滚烫的饱足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熨帖着耗尽的力气和空瘪的肠胃。胡乱填饱肚子,往硬板床上一倒,沉重的眼皮立刻合拢。窗外或许还有蝉鸣聒噪,或寒风呼啸,都不管了。一个短暂浑浊的午觉醒来,揉揉酸涩的眼睛,灌下半瓢凉水,又得一头扎进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里。
冬日,田野里空旷,时间仿佛也冻得迟缓。新鲜菜蔬成了稀罕物,辣疙瘩咸菜便从佐餐的配角,一跃成为饭桌上的“硬菜”。母亲有了大把的光阴在灶间消磨。她把咸疙瘩切成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码在粗瓷碗里。再切一把冬天窖藏的大葱,葱白如玉,葱叶微黄,也切成细丝。从另一个小咸菜坛子里捞出几颗腌得红亮亮的咸辣椒,切成小圈。芫荽是奢侈的点缀,只在暖窖里存得少许,洗净切碎。将这四样汇聚一盆,浇上深褐色的酱油,淋上几滴芝麻香油。母亲粗糙的手指在盆里翻拌均匀,那混合着咸、辣、鲜、香的复杂气味便升腾起来,直往人鼻孔里钻。拌好的咸菜丝堆在盘子里,色泽诱人,是漫长冬日里最亮眼的下饭恩物。偶尔日子松动些,母亲会多滴几滴香油,那香气更是勾魂摄魄。一家人围坐小木桌前,筷子频频伸向这盘咸菜,就着滚烫的糊涂或稀粥,唏哩呼噜,额角冒汗,寒气便被逼退在门外。母亲看着,眼角的皱纹里便溢出满足,轻声说:“冬里菜少,咸菜顶饿,也顶好。”她细细切咸菜丝时,菜刀在案板上发出细密均匀的“嚓嚓”声,窗外是北风卷着枯叶的呼号,那声音便成了清贫岁月里最踏实坚韧的伴奏。
后来,我像无数乡下的少年一样,被时代的潮水裹挟着涌进了城。城里的超市货架,如同万国博览会,玻璃瓶罐里装着天南海北的酱菜:琥珀色的榨菜,油亮亮的橄榄菜,甜腻的八宝酱瓜……包装精美,名目繁多。我也曾买来尝试,配着精米白饭。那味道,或甜得发齁,或咸得刻板,或油得腻人。舌头尝过,胃里却始终隔着一层,仿佛少了点什么,怎么也落不到实处。那感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风景,影影绰绰,终究隔膜。一次回乡,刚进院门,看见母亲正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就着午后西斜的阳光,慢悠悠地剥着刚收的毛豆。豆荚裂开的细微噼啪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放下行李,目光扫过堂屋前那口愈发显得古旧沉默的咸菜瓮,随口问道:“妈,今年腌咸菜了么?”
母亲剥豆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几根白发在阳光里格外刺眼。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豆粒滚入粗陶碗中,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过了一会儿,她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才轻轻地飘过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瓮里还有不少呢,够吃。今年地里的辣菜长得也蔫,就没费那个事去腌了。”我一时怔在原地,喉咙里像是突然堵了一团浸透了盐水的棉花。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口瓮。盖垫边缘的朽烂似乎更大了些,瓮身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灰,在斜阳里沉默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句点。瓮口无言,却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嘴,封存着那些被盐卤浸透的旧日时光——那些瓮中起伏沉浮的菜蔬,曾是她倾尽心力,为全家腌渍下的整段粗粝而温热的岁月。
如今,母亲离开这烟火人间,已整整一年半了。
那口老瓮依旧守在堂屋前,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愈发显得孤寂。木盖垫边缘朽烂得厉害,轻轻一碰,便簌簌掉下些碎木屑。我蹲下身,手指有些迟疑地搭在冰冷的瓮沿上,用了点力,才将那沉重的盖垫掀开一条缝。一股微凉扑面而来。瓮里空空荡荡。浑浊的老盐水早已干涸,只在瓮底残留着一层薄薄的盐渍,像一层干涸的泪痕,寂寞地映着头顶上方那一小片被屋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瓮壁内侧,经年累月,被咸菜反复摩擦挤压的地方,形成了一圈圈深褐色的印痕,层层叠叠,如同沉入水底的年轮,沉默地记录着瓮中曾有过的丰盈与更替。那些曾在这里沉浮、被盐卤点化、最终滋养了我们生命的蒜头、辣椒、萝卜、疙瘩……它们早已消融于时光,无迹可寻。
我伸出手指,沿着瓮壁上那圈深褐色的印痕,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去。指尖传来粗粝的沙感,是沉积的盐粒,是岁月风干的渍痕,更是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在无数个寒来暑往里,无数次伸入这瓮中,捞出生活的滋味,又投入新的辛劳与期盼,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印记。这印记,便是母亲在这人世间,用最笨拙也最深沉的方式,刻下的无字碑文。
瓮底那点盐渍,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光,像是岁月河床深处凝结的最后一点咸涩。这口空了的瓮,比任何满溢时都显得沉重。它盛放过的,哪里仅仅是盐水和菜蔬?它盛放过贫瘠土地上的生机,盛放过母亲被汗水浸透的岁月,盛放过一个家赖以存续的微光,盛放过那些被粗粝生活磨砺出的滋味与暖意。这瓮的沉默里,蕴藏着一种超越盐分的咸涩,它无声地渗入骨髓,提醒着我们,生活最深沉的滋味,往往由最简朴的容器承载,以最沉默的方式,渗入我们灵魂的最深处。
母亲倾尽毕生的盐粒与光阴,在这瓮中反复腌渍的,何尝不是她自己?将生命的汁液与滋味,一点点揉搓进去,滋养了她的儿女。瓮中的盐卤虽已枯竭,那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咸味,早已化作血脉,在我们的生命里奔流不息。它如同母亲无声的叮咛,在每一个寡淡的时刻悄然泛起:人间至味,不过是素手调羹的烟火;世间至重,唯有那只为儿女倾空自身的旧瓮。它空了,却比满时更满,盛着化不开的咸涩,盛着一个母亲被时光风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