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的冰糖葫芦
王侠
往日时光,是西北风从燕山缺口处俯冲而下,掠过紫禁城的飞檐,掠过前门箭楼的灰影,掠过一条叫作“虎坊桥”或"西草场"的胡同口,最后在一声清脆的“当啷”里,被一支黄铜小勺击得粉碎。许多人看到,街角上,那锅中的糖稀沸腾,像一条被冬日驯服的金色小河,在青灰色的空气里闪着琥珀的光。小贩把锅端离火炉,手腕一抖,黏稠的糖液便在空中拉出一道细长的金丝,紧接着,“唰”地裹住一串刚刚洗净的串好的山楂。那一瞬,风停了,人声静了,整个厂甸的年味被凝结成一粒粒透明的冰甲——孩子们特别是我最喜欢的冰糖葫芦,就此诞生。
它首先是色彩的奇迹。
山楂的猩红是民间最理直气壮的红,像春联未干的朱砂,像新娘子头上颤动的绒花,又像父亲手里攥了一路、终于递给我的压岁红包。糖壳是无色的,却包容了所有颜色:太阳照上去,它折射出一道极薄的虹;白雪的白色映进去,它又泛起幽蓝的冷焰。一根不足盈尺的竹签,自下而上,串起五六个圆润的星球,像把北斗七星裁短了挂在人间,又像一串用冰与火共同锻造的红灯笼,照亮了北京最寡淡的冬日,这是最美的冬天,虽然说寒风刺骨,但又是十分暖洋洋的。
其次是声音的奇迹。
牙齿与糖壳相遇的刹那,会有“咔嚓”一声,极轻极脆,像冰河开裂,又像是谁悄悄掰碎了一块上好的琉璃。随后是山楂的果肉应声而裂,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仿佛一声压抑了整年的欢呼。小贩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冰糖——葫芦——”尾音向上挑,像京胡的弦音,在青灰砖的胡同里拐了十八道弯,直抵少年儿童的耳膜深处,那是幸福的生活写生。再后来,是风车的“呼啦啦”、是鞭炮的“噼啪啪”、是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多给一串”——这些声音全被糖壳封存,成为日后回忆里的立体留声机。
味道反而退到更深处。
第一口是甜的,像母亲用铜勺舀给我的麦芽糖;第二口是酸的,像父亲藏在棉袄内兜、舍不得抽的旱烟;第三口开始,酸与甜在舌苔上交战,像两条相互缠绕的红绸,又像我和妹妹为争最后一串而拉长的影子。最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舌尖却还残留着冰凉的甜,像雪落在炭火上,“滋啦”一声,只剩下一缕白烟,袅袅地飘向童年的屋顶。
我童年的屋顶是用想象搭成的。
买不起任何市场上东西的年份里,我站在风车摊前,用目光舔舐每一串糖葫芦,每一颗沾上冰糖的山楂。阳光穿过糖壳,会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小小的彩虹,我于是便蹲下来,用指尖去够那些飘忽的色块。夜里,彩虹钻进梦里:我便会拥有了一座用糖葫芦搭成的塔,塔顶插着一面小风车,风一吹,整座塔叮当作响,像一支巨大的风铃。我沿着塔身向上爬,每爬一层就咬下一颗山楂,酸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流进心里,竟把贫穷也染成了暖红色。醒来时,枕头上洇着一小片湿痕,不知是口水还是泪水。
后来我才知道,冰糖葫芦不只是北京的孩子才有。
在东北,它叫“糖梨膏”,山楂里裹着冻梨的碎粒;在天津,它叫“糖墩儿”,顶端还要插一面三角小旗;在江南,它叫“冰糖球”,用草莓、橘子甚至葡萄串成,更像一串微型的节日烟火。但无论南北,那根竹签都是同样的长度,仿佛量过中国上千万的孩子从地面到心脏的距离;那层糖壳都是同样的厚度,仿佛测过一年到另一年之间的风霜。
再后来,我长大,走出胡同,走到更远的远方,那是三秦大地,那是陕北高原,从此更远离了冰糖葫芦,甚至是大碗茶。
我也在异国的超市见过真空包装的“冰糖葫芦”,糖壳厚得像塑料,山楂软得像橡皮;也在网红打卡店见过裹了芝士、淋了巧克力的“创新版”,价格抵得上一顿年夜饭。我买过,也吃过,但却再也找不到那声“咔嚓”里藏着的西北风,找不到那抹猩红里映着的春联。直到某个除夕,我回到虎坊桥、西草场,风车在,吆喝在,甚至小贩的铜锅也还在,只是站在摊前的人,换成了一个小女孩。她穿着和我当年一样的蓝布棉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父亲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五毛钱,换来一串最小的糖葫芦。女孩接过,先舔了一口糖壳,再小心翼翼咬下半颗山楂,然后——她抬头冲父亲笑了。那一笑,让我忽然明白:冰糖葫芦从来不是奢侈品,它只是贫穷年代里,一颗被放大了的甜;而甜一旦抵达心底,就足以战胜所有风霜。
于是我蹲下来,像许多年前那个蹲在地上数彩虹的孩子。
我请小贩给我一串最普通的山楂冰糖葫芦。糖壳依旧薄如蝉翼,山楂依旧酸得理直气壮。我咬下去,“咔嚓”——声音穿过五、六十年的光阴,与我记忆里那声脆响严丝合缝。那一刻,所有远去的都回来了:父亲的旱烟、母亲的麦芽糖、妹妹的羊角辫、胡同口那盏总也擦不亮的路灯……它们像被糖液重新粘合的碎瓷,在舌尖上拼出一幅完整的年画。画里有雪,有风,有鞭炮的红纸屑,还有一串永远吃不完的冰糖葫芦,高高地挂在岁月的檐角,一摇一晃,照亮每个游子想回家的影子。
糖壳终会融化,山楂终会腐烂,竹签终会折断,但有些东西不会。
它会在某个零下十度的清晨,在你呵出的白雾里重新凝结;会在某张泛黄的老照片里,突然折射出一道彩虹;也会在我提笔写下“冰糖葫芦”四个字时,从纸背渗出微甜的往日时光的凉意。那根竹签,串起的从来不是六颗果子,而是中国孩子后来是陕北知青的我那最朴素的愿望——在漫长冬季里,拥有一口确凿无疑的甜,那怕是一小口。这愿望小到可以被两毛钱满足,又大到足以抵御一生的风雪暴雨。

所以,请允许我把这一串微不足道的冰糖葫芦,郑重地递给你。
不必急着咬下第一口,先听一听风里有没有京胡的余音;看一看糖壳上有没有映出你童年的脸;再想一想,那个站在摊前始终久久不肯离去的小小自己。然后,再“咔嚓”一声——让酸与甜在舌尖重逢,让过去与未来在齿缝间握手。
至此,一根竹签的使命完成,而一段关于冰糖葫芦的叙事,也许又是才刚刚开始。小风刮着,风车转着,冰糖葫芦在空中飞呀飞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