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句诗里藏着多少时光的重量啊。看看镜中添了霜的鬓角,那种时空交错的感觉,总能把童年的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欢乐的童年,是巷口老槐树底下,奶奶唤你回家吃饭的喊声;是和小伙伴将拐时,带着土味的争吵与欢笑;是夏夜乘凉时,在打麦场上听喜来老广、二不甩讲的故事。供销社的石灰柜台总带着洋油(煤油)、糖果的混杂味道。儿时踮着脚尖扒着柜台的记忆,时常会像电影画面,一帧接一祯地浮现眼前。
我村供销社时在1957年办起的,因村庄小人口有限,所谓供销社充其量也就是乡供销社下属的代销点。开始地址选择在前街中心地段李双庭(李彦桥老家)家的南屋作为门店。上级安排,代销员由退伍军人魏兰凤担任,因不喜欢数字账目,魏兰凤将这一职务,委以兄长魏凤。两年后,代销门店搬迁于王长庚(现在王志建的西半部)的旧居,在三间北屋后墙开门,北屋转身成南屋,办起了村供销门市。就象普通家的三间房一样,中间开门,魏凤在那付缀扇的木门上,涂了层浓浓的桐油。随着”吱呀”的开门声,那股潮湿的桐油味,会扑鼻而来。一边一个不大的格棂窗户,象两只不知疲惫的眼睛,警视着来往乡邻顾客。
跨进门是砖砌的柜台,柜台后也是砖垒的简易货架。进门左边是砖砌的食盐池,大块的”盐坷垃”像一颗颗闪亮的珍珠,从200斤的大麻袋倾倒在盐池里。盐池上边固定杆秤,在称盘填加所买食盐,售货员只需移动秤砣,便可满足用户。大坷垃粗盐买回后,需在碾子上再加工——碾碎,或在石臼一点点儿捣烂过筛,加工成细盐才可食用。右边靠墙处放一大一小两口瓮,大的盛醋,小的盛酱油。靠内侧放一洋油(煤油)桶,正对面的货架也是砖砌的,货架上的货物寥寥无几,屈指可数。摆放倒还有序,一毛钱10块的糖块堆放在布洛里,两毛钱一包(10盒)的”泊头”剔灯, 码在货架上,八分钱一包的”大生产”香烟,放在迎面最显眼的位置。那时我们”跑腿帮”肩负着为家中采购的重任,提着玻璃瓶去打醋灌酱油,拿上半盛①去买盐,揣上一枚鸡蛋去兑换石板石笔。石板石笔是上学必需品,鸡蛋明码标价五分钱,所有商品均可兑换。”松紧带、松紧带”,掉个跟头起来变成了气密sui②。
乱弹戏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已融入各家各户,
小时候常听长辈哼着乱弹的调子,街坊邻里聚在院子里搭台唱戏,锣鼓一响,大人小孩都围过去看。那些唱词里有的歌功颂德的历史故事故事,有惩恶扬善的家长里短,像街坊聊天一样亲切,听着听着就记在了心里。
我父亲是乱弹戏上的旦角,魏凤是大武生,每当我去买东西时,他总是操着戏台上的强调,模仿街上”打好酱油,打好熏缸醋”的吆喝声,一声”打好明书”跟我开着玩笑。
傍晚收工时,煤油灯的光会从供销社的窗棂
漏出来,在泥地上织出细碎的网。常有荷锄暮归者推门进来,买包火柴或来包香烟。灯光里,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地晃动,伴着魏凤慢悠悠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像在数着日子里的细碎声响。
1964年,魏凤将供销社一锅端,禅让帮主给外甥李玉才打理。1965年供销社扩大,从原址搬迁到大街中间地段。供应商品也有所增加,日用品不断添置,从针头线脑板板扣,到香皂牙膏苏打面,笔墨纸张加点心。茶叶红白糖属紧俏商品,凭票供应,售货员也成了上层人物巴结的对象。
跑腿帮的小朋友以为售货员就是玉才,不管是去了西营还是到了县城,见到售货员都喊玉才。文革期间,买东西首先要用毛主席语录对答。最普遍的是,售货员念”下定决心” 买东西的回”不怕牺牲”,售货员才问”买什么”?答:”来包烟”,递商品,结算,交易完成。李羊子去供销社买东西,售货员唐突来了一句:”抓革命”,本应回答”促生产。”但他耳背,反问:”起个名?我有名,姓李叫羊子”。
代销店、门店、供销社改成了今天的超市,砖石砌垒的柜台换成了玻璃橱窗,零落寂寥的商品变得琳琅满目。但总有人记得,某个夏日午后,攥着皱巴巴的毛票③换来的那块水果糖,在舌尖化开时,甜得能把整个童年都泡软。
月光淌过青砖墙时,依然会在“为人民服务”的字迹上稍作停留,仿佛等那个熟悉的“吱呀“声,等魏凤那声”打好明书”,如同台词般的玩笑。
注:
①半盛:粮食容器量具。斗,一斗为15——20斤:盛子,一盛为二斤:半盛是一盛的二分之一。
②气密芯:自行车打气用。
③毛票:零钱,人民币分元、角、分,分为硬币,元角为纸币。毛即角,分为一角、二角、五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