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包猫耳朵里的时代与人情
——评健哥TOM《童年趣事:猫耳朵的故事》兼论散文的历史存证
文\唐宇峰(广东)
导言:
重读健哥TOM《童年趣事:猫耳朵的故事》,掩卷沉思。半包廉价破碎的零食,竟精准度量了一个时代的匮乏,更轻盈承载了亲情的救赎。它完成了从生存符号到伦理媒介的惊人跨越。穿透历史阴霾,照亮冰冷肌理的,终究是人性深处不灭的微光。小文浅析这份锐利与柔韧。
“爸爸叫我把这半包猫耳朵送给你们吃……” 妹妹稚嫩的话语,在泪痕未干的深夜响起,一包破碎的零食,就此从孩童眼中的美味,化作了亲人之间无声的和解信物。健哥TOM的《童年趣事:猫耳朵的故事》,以质朴的文字叩开尘封的岁月,在“猫耳朵”这一微小物件上,清晰映照出特定年代普通家庭的生存图景,以及在困顿中依然闪烁的人性微光。这篇诞生于母亲病榻旁的回忆,因其深切的真实感和动人的叙事力量,让个人记忆具备了打动人心的普遍价值。
一、 细节描摹:时代的刻痕与情感的重量
文中“七毛钱一斤猫耳朵”、“两分钱白菜”、“七毛三分凭票猪肉”等数据,绝非随意点缀,它们与《中国物价史(1949-1978)》记载的六、七十年代物价形成严密互文(李明明,2009:143)。这些数字超越文学修饰,成为重构历史的微观标本。聚焦于个体的生存策略时,十岁的“我”连续七天从两毛钱肉票中克扣一分以凑足七分钱,实则是“弱者的武器”的生动实践:在票证制度框架内,通过精微资源调度实现生存空间拓殖(斯科特,2007:35)。当经济理性遭遇道德审判,父亲因肉钱短缺质疑偷窃,其冲突便暴露了制度性匮乏对家庭伦理的挤压。“粮票换油饼”的细节更具深意:牺牲冬日暖身的包子换取零食粮票,将抽象制度转化为具身化的生存体验。
人物的行为细节则诉说着超越时代的亲情温度,与冰冷的数据形成鲜明对比。 妹妹“鼻涕眼泪挂在脸上”点头的憨态,小弟央求“闻一下”猫耳朵的稚气,母亲“抚摸新伤旧痕”时颤抖的手指——这些鲜活的描摹,让严苛环境中的温情显得尤为珍贵。父亲的形象尤为立体:他因恐惧“偷窃”而暴怒,木棍下是“雪亮而锐利的眼睛”;这种严厉背后,在阶级斗争敏感年代,“偷窃”标签可能引发政治污名化的深层恐惧(洪子诚,1999:211)。然而,真相大白后的反应才真正揭示其复杂内心: 他“悄然离去”,最终让妹妹送回那半包猫耳朵。这前后的反差,展现了一个被生活重担所困、严厉却又不乏内疚与温情的父亲,远比简单的“严父”标签更为复杂。
二、 叙事匠心:结构与节奏的魅力
文章结构的精巧设计,是情感力量得以层层释放的关键。开篇以瘫痪母亲病榻前的讲述引入回忆,结尾以妹妹天真传话收束,现实与往事的嵌套使历史苦难与伦理和解产生对话。主体情节的推进更是匠心独运,猫耳朵的诱惑引发承诺,七日秘密筹钱埋下悬念,深夜拷问将冲突推向高潮。高潮的挨打场景以极具张力的直接对话展开:
“父:钱是从哪里偷来的?不说清楚老子打死你!
我:可我没有偷,就是没有偷!”
这短促、激烈的对白,如同棍棒击打般揪心,将父子间的信任危机推到顶点。最终,以半包零食的归还实现情感反转,完成其意义的三重嬗变:从匮乏年代的生存符号,到家庭信任的试金石,最终升华为伦理修复的介质。
三、 身体书写:创伤记忆与伦理救赎
文中身体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沉重。父亲的暴力本质是生存焦虑的躯体化表达,而母亲“抚摸新伤旧痕的颤抖手指”则诉说着隐性的痛楚。这种暴力书写构成显性的规训图谱。
但身体的印记不止于创伤,它也指向情感的救赎。三岁妹妹“鼻涕眼泪挂在脸上”递出半包猫耳朵的姿态,使零食转化为和解仪式的载体。父亲最终让幼女代送零食的缺席式和解,既维护父权尊严,又完成隐晦道歉,揭示严酷环境中情感表达的曲折形态。两个弟弟从床上爬来哭诉未曾争食的委屈,与母亲共同构成严冬里情感稳定的核心,共同编织了困顿中的温情网络。
四、 猫耳朵:小食物,大承载
一枚廉价的零食“猫耳朵”,在健哥TOM笔下意外成为跨越时代的多重意蕴聚合点。当七分钱需要七日克扣肉钱才能攒够,当一两粮票需以牺牲冬日暖身的包子为代价换取,这些微观的个体经历,已悄然折射出宏观的历史背景——那个凭票供应、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年代,以及深入骨髓的匮乏感,都在“猫耳朵”的香气中得以具象呈现。如同许多经典作品对饥饿的刻画,类似贾平凹《秦腔》中“一个馍分三顿吃”的符号,猫耳朵在此成为生存难度的具象标尺。
然而,作品最打动人心的力量,在于它超越了单纯的苦难呈现。妹妹最终捧出的那半包猫耳朵,完成了它意义的升华:从被渴望的对象,变成了传递亲情、达成和解的媒介。半包零食从独占物变为兄妹共享品,完成私欲向共情的转化。值得注意的是,此过程超越《许三观卖血记》中有意识的共享仪式,通过儿童本能行为更显情感本真。这个结局有力地昭示: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爱的能力依然能够穿透物质的阴霾,彰显着人性深处的温度。
五、 儿童视角:历史的枝叶与情感的回响
开篇“母亲病榻回忆”与结尾“父亲馈赠猫耳朵”形成的时空闭环,并非简单的结构技巧,它使历史苦难与伦理和解在文本内部产生深刻对话。儿童视角的运用,为这段沉重记忆涂抹上一层特殊的柔光:小弟央求“闻一下猫耳朵”的稚气,将七日筹钱简化为“冥思苦想”的轻描淡写。这种叙述策略暗合“人间送小温”的美学主张,但同时也提醒我们,日常书写如何在审美节制中保存历史重量,仍是核心命题。
健哥TOM的文字展现了散文的本真魅力。叙述语言质朴而富有表现力,既有“挨打是家常便饭”的苦涩幽默,也有“木棍打得无处躲藏”的切肤之痛。结尾的处理尤为精妙,父亲始终没有直接的道歉,只是通过小妹送回半包猫耳朵。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含蓄表达,深得东方情感表达的精髓,如同国画留白,余韵悠长。
这篇《童年趣事》的价值,在于它将个人记忆升华为特定时代“情感结构”的生动样本(威廉斯,2003:64)。当七分钱肉票的细节和半包猫耳朵的故事被真挚地记录下来,历史便从冰冷的档案数据,转化为个体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生活印记。较之惨烈直陈的苦难叙事,该文的含蓄表达印证了“散文是历史的枝叶”之论(王尧,2015:56),真实地记录了历史肌理中的细微纹路。那半包穿越时光的猫耳朵最终证明:真正的历史存证,既需揭示真相的锋芒,亦要有呵护情感的温情。 在当下,这种扎根于生活土壤、饱含真挚情感的写作,如同那包穿越时光的猫耳朵,依然散发着朴素而持久的馨香。
参考文献:
1. 斯科特.弱者的武器.译林出版社,2007.
2. 李明明.中国物价史(1949-1978).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
3.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 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
5. 王尧.散文的边界.江苏文艺,2015.
附文:
健哥TOM之散文《童年趣事:猫耳朵的故事》原文出处:
(中部文化网:https://icic-gov.cn/a/qiwen/232.html)
原文如下:
散文|童年趣事:猫耳朵的故事(健哥TOM)
七年前的一天,我正给瘫痪在床的母亲讲她熟悉的往事时,瞿琮大哥来电问候。母亲特喜欢他写的歌如《我爱你,中国》《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和《月亮走我也走》等。大哥得知我刚讲给母亲的故事梗概后,鼓励我把它写出来。于是,我趁母亲睡着的时候,在手机上悄悄地敲下了这段文字——
小时候的我,挨父亲的棒打简直是家常便饭。
记得我十岁那年,三岁的妹妹在乡下的姑姑家寄养了一年后回到长沙,父母和我们四兄妹才第一次真正过上了团团圆圆快快乐乐的家庭生活。
没想到的是,这种快乐的家庭气氛只维持了不到十天,因为我又犯事了……
妹妹回来的第三天下午,正准备淘米煮饭的我突然发现妹妹不见了,于是赶忙停下手中的活带着两个弟弟四处寻找。结果在楼下邻家院子里找到了妹妹,可怎么说她也不肯回家,原来她正流着口水看着别人吃东西呢。
哥哥,她们吃的是什么?妹妹好奇地问。
我告诉她,是猫耳朵小花片。
当我们三兄弟左逗右吓地把妹妹哄回家时,她还一个劲地哭闹着要吃猫耳朵要吃小花片。
我告诉弟弟妹妹:咱们家人多,条件没有人家好,但我们要有骨气。当别人吃再好的东西时,我们也不应嘴馋眼馋。
两个弟弟听明白了,但妹妹还半懂不懂地在抽泣。
于是,我举起右手: 妹妹,别哭啦,只要你以后不再看别人吃东西,大哥向毛主席保证,一定想方设法为你弄一包猫耳朵让你吃个饱!
说来也怪,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笑了。两个弟弟也乐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在被子里冥思苦想: 怎么才能兑现给妹妹的承诺呢?不能偷更不能去抢啊! 其实,晚饭后我洗完碗就偷偷跑到黄土岭附近的小商店看了猫耳朵的价格: 七毛钱一斤。柜台的玻璃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小包的猫耳朵,服务员阿姨说每包一两,七分钱外加一两粮票。可这七分钱的问题怎么解决呀?那时的白菜才两分钱一斤,若挪走一分钱也就意味着少了半斤白菜,岂能逃得过父亲雪亮而锐利的眼睛呢?此外还有粮票从哪儿去弄啊?想着想着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一个星期过后的下午,我放学回家的同时也给妹妹带回了一包她期待已久的猫耳朵。
在那个物资极其馈乏的年代,别说两个弟弟馋得眼睛放金光,我自己也想尝尝,可是总共才只有一两啊!
于是,我灵机一动,俯身对两个弟弟悄悄说: 猫耳朵是女孩子吃的零食,我们男孩子才不吃那些玩意哩! 走,我带你们俩到大操场与其他小朋友玩工兵捉强盗的游戏去吧!
大弟老实二话没说。小弟调皮,仍有点依依不舍:好香啊,大哥,我不抢妹妹的,我就闻一下,好吗?
临行前,我还专门叮嘱妹妹: 猫耳朵大哥是替你买回来了,第一,要吃就吃个饱,以后不许再眼馋别人吃东西啦。第二,这事千万别告诉父母,特别是父亲。
冬天的被窝是非常暖和的,想着妹妹吃猫耳朵时那幸福的样子,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甜……
然而就在这天半夜,我被怒气冲天的父亲从被窝里拽出来就打:
父: 你妹妹棉袄兜里的那半包小花片是怎么回事?
我: 不知道……我还没睡醒哩。
DF父: 妹妹不会说谎,她说是你买给她吃的。
我: 嗯,是我买的……
父: 钱是从哪里偷来的?不说清楚老子打死你!
我: 可我没有偷,就是没有偷!
父亲暴跳如雷,从门后操起常用的木棍打得我无处躲藏。
这时,慈爱却不失原则的母亲闻讯赶紧进来劝阻: 老谭,问清情况再说吧。如果孩子真偷了别人家的钱财,你怎么打他都行,我绝不袒护。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妹妹舍不得这么美味的零食,只吃了一半。她经不起父亲的吓唬就把我给供出来了。爸爸妈妈到现在还没合眼: 他们首先打开平时放钱的抽屉,发现里面分文未少。然后,查我每天买菜的记帐本,也没发现任何破绽。那钱不是偷来的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如果真是这样,那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
妈妈给我披了件棉袄,很严肃地要我把情况如实说清楚。
实际上,小孩子的事情远没有大人想的那么复杂。
粮票问题倒不难解决,因为为了嘉奖我每天早上四点钟就起来去排队买菜,母亲同意我冬天每周可用一两粮票五分钱吃一个包子暖暖身子。那周我没有吃包子, 而是吃了个同样价钱却不用粮票的油饼。但为了给妹妹凑齐那七分钱我却花费了整整七天时间。
这时,父亲又高高扬起那打得我遍体鳞伤的木棍: 快说! 那七分钱到底是从哪儿偷来的?!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一个小朋友原本想珍藏一辈子的秘密:
当时的猪肉是七毛三分钱一斤,而且要凭肉票才能购买。父母跟我交代过,为了保证过年过节亲朋好友来时有较充足的物资,我们平时要节约,而且每天只用两毛钱的肉票。我的秘密在于: 这七天,我每天都是拿着两毛钱的肉票但只买了一毛九分钱的肉!别说大人们看不出来,就连那卖肉的叔叔自己也分辨不出两毛钱的肉和一毛九分钱的肉到底有什么区别?!
妈妈抚摸我的新伤旧痕哭得很伤心: 孩子,我们错怪你啦……
这时,两个弟弟从床上爬过来委屈地向妈妈哭诉: 妈妈,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都听了大哥的话,根本没有跟妹妹争,那些猫耳朵我们和大哥一丁点也没有吃过啊。
父亲打时没哭的我,此时也情不自禁地与妈妈弟弟哭成了一团。
我至今都记不清父亲是何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悄然离开我们卧室的。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妹妹娇滴滴的声音:大哥二哥三哥,别哭了,爸爸叫我把这半包猫耳朵送给你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