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红头绳
冯佳珍
很多年后,月亮还是一九五四年的那一枚,只是照过的人都不在了。
那时候,我们村刚把祠堂改成合作社,墙上刷了白石灰,斗大的“统购统销”四个字在月光底下泛着青。村里人再提起她,仍用“那个寡妇”四个字,像用镰刀背在树皮上随手划一道,就把她整段人生从时间里剔了出去。可人们总记得她挑水时腰肢轻摆,桶绳勒在肩上的红印像两尾小鱼,游进暮色里就不见了。
她搬去邻院那夜,月亮也是这般亮,亮得近乎残忍。
两个女儿被她反锁在老屋里,门闩“咔哒”一声,像把一个故事草草对折。一年后的深秋,大女儿在柴垛里生下孩子,血把稻草染成黑紫色,像一滩来不及收场的晚霞。小女儿抱着空水桶坐在井沿,井水深蓝,像一枚巨大的眼睛。她把红头绳解下来——那是娘上个月赶集用三两棉花换给她的——捏在指间绕了三圈,绳头垂进井里,像条找不到家的小蛇。井里有月亮的影子,她盯着看了很久,忽然把桶往井里一推,“咚”的一声,月亮碎了。她蜷起脚,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贴着井壁滑下去,连一声“娘”都没喊。第二天,水桶漂在水面上,红头绳浸得发胀,像段哭肿的舌头。
而此刻,寡妇正在给邻院老头的小儿子掖被角。
油灯把她的影子钉在土墙上,影子弓着背,像一座赎罪的桥。她给那孩子喂粥,吹凉,试温,把蛋黄碾碎拌进米汤里,动作轻得像在拆一封迟到的家书。老头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照出他眼角一汪不动声色的得意:看,这女人终是我的了。
村里人说起这些,总带三分鄙夷七分猎奇,仿佛那寡妇不是人,是块会走路的腊肉,谁割一刀都该淌油。
可我记得她也曾是母亲——夏天,大女儿出疹子,她整夜不睡,用蒲扇赶蚊子;小女儿怕打雷,她把纺车搬到床边,一边纺线一边唱“月亮弯弯照九州”。后来这些细节被风刮走了,只剩下“偷汉子”“丢闺女”几个标签,像晒在屋檐下的干辣椒,年年被太阳抽打,越缩越小,越缩越硬。
清明,有人听见水里“咕咚”一声。
月亮碎成千万片,又慢慢拼合。恍惚间看见那寡妇跪在井台,用瓢舀水冲洗自己的影子,一遍一遍,像要把什么洗掉。第二天,老头家的小儿子发高烧,她连夜背他去镇上,跑过七里的碎石路,脚底磨得血肉模糊。孩子活了,她却倒下了,咳嗽里带着铁锈味,像一口咬碎了月亮。
她死在小女儿死后的春天,身边只有那个老头。村里人凑钱买了口薄棺,杉木的,没上漆。钉棺的人说,她手心还攥着那块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小女儿跳井前,她给扎的。棺木抬过老屋时,大女儿的婴儿在破棉絮里哭,声音像一根细线,把天和地缝了又断。邻院的小儿子扒着门框喊“婶娘”,老头一巴掌扇过去,孩子就哑了。
几十年如今井已枯,井沿长满青苔。
合作社会计在井台上记账,算盘珠子噼啪响,像替死人念的一本倒头经。偶尔有外乡人来打听旧事,村里人便指着那丛青苔说:“喏,这就是那寡妇家的井。”仿佛青苔是她,井也是她,连跳井的孩子都只是青苔上一滴隔夜雨。可我知道,她比这口井深得多。她犯下的错像井绳上的结,一个连一个,解不开就干脆打了死扣;她付出的好却像井水,喝的人忘了,井还记得。
月亮升起来时,有人听见井底纺车响,“嗡嗡”的纺车声把黑夜纺成一根细线,一头系着两个女儿的魂,一头系着邻院孩子的命。
线断了,月亮还在;人散了,井还在。青苔下的砖缝里,那截红头绳还在,褪色成浅灰,却仍固执地蜷着,像段不肯伸直的委屈,等着风来,等着火来,等着一个迟到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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