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叔的摩托车

张凯

对面小车库的门虚掩着，里头那辆摩托车总被擦得锃亮，车把上的铁件能照见人影。马叔站在二楼阳台上瞧着它，七十五岁的人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点说不清的纠结，像这南方小城傍晚的天色，昏黄里带着点沉。

“这摩托车，怕是要找个好人家了。”马叔近来常这么想，想得心里头有点空落落的。

他原是河南人，当兵转业到这小城时，正是身形最拔挺的年纪。一米八的个头，在普遍不高的南方人里，往那儿一站都自带股压场的气势。脸盘大，胳膊粗，标准的北方汉子，单位里给他派的差事也都合他这身形——先给领导当司机，顺带护着；后来去了保卫科，制服没警察肩章，穿在他身上倒周正，看着就像真警察。

我那时候总暗地里想，“他没当警察可惜了，就这身板，犯人见了约莫直接就束手就擒。”

我认得马叔，因他和我爸一个单位，更因是河南老乡。那年代北方人在南方小城，多是南下过来的，“老乡”二字金贵得很，逢年过节总要走动，还有个小小的同乡圈子，连外地来办事的河南人，也总爱找老乡搭个话。

他爱人苏阿姨在县里蔬菜公司上班，胖胖的，和气，走路慢，总爱逗我，就喜欢我嘴甜，一口一个“苏阿姨”叫得亲。

早年他家住的房子我记得清楚，在一个大院子里，两室一厅，卧室都不大，被两张大床占去大半。最妙是门前那条长走廊，开放式的，每层七八户人家共用，谁家做饭的香气飘出来，谁家吃饭时说的家常话，谁家电视里的唱戏声，走过去都能瞧见、听见。

孩子们放学、放假总在这儿聚，大的带着小的，满楼跑，脚步声能把楼板踏得咚咚响。那户型，后来我只在电视里，大城市的筒子楼见过，当年真羡慕得紧。

马叔在我们小孩眼里是严肃的，听说他那会儿保卫科还配过枪，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他总在单位忙，难得歇着。偶尔在他家玩，见他爱喝两口小酒，酒是极普通的瓶装酒，不讲究，菜也简单，一盘花生米就能对付好几杯。他酒量不小，后来两个女儿也随了他，随便喝喝都是半斤以上的量。

有意思的是，在他家蹭饭，是不许我们小孩子在吃饭时说笑，“唾沫星子会溅到菜里，不卫生”。这点讲究，倒跟他那彪悍模样对不上，透着点细心思。

后来我们家搬了几次，和他女儿们渐渐少了联系，偶尔碰上，也只是听说各自成了家，过着平常日子。直到这几年，因着工作上的事，才又走动得勤了些。

要说这摩托车，原是马叔退休后的心头好。老两口工资宽裕，苏阿姨虽因糖尿病坏了视力，日子过得也从容。别人家都买小汽车，马叔不心动，就爱骑这摩托车，说经济实惠，哪怕风吹雨打也乐意。他对这摩托车的喜爱，差不多深植到骨髓里了—骑它一来能去钓鱼，再难走的路也能颠过去；二来能接送孙女。两个女儿的孩子，几个孙女轮流着接，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都没落下。

可去年在马槽桥，他骑摩托跟人擦碰了下，满脸是血，看着吓人，还好，到医院只是缝了两针。打那以后，家里人坚决不让他再骑摩托车了，连钓鱼也劝着搁下了。

今年，最小的孙女也上了初中，如今不爱坐爷爷的摩托车，喜欢跟同学挤公交，说在车上能说笑，坐爷爷车反倒拘谨，还觉得有些落伍。这么一来，接送的差事也没了。

摩托车就进了对面的小车库。马叔早年是司机，懂些机械，擦车时格外仔细，有些零件还拿工具紧一紧，生怕放久了坏了。站在阳台上，能清清楚楚瞧见车库旁巷道里的摩托车，像个老伙计似的待在那儿，亮堂堂的。

孩子们劝了又劝，让他把车卖了，他总说：“不卖，就搁着，说不定以后哪天还用得上。”那点不舍，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直到有一天，他听别人说，现在骑摩托车喝酒也算酒驾，交警抓到了，处理得一样重。

他知道自己爱喝两口的毛病，心里盘算：“哪怕沾点酒再骑车，就是酒驾？还可能蹲班房，那我的退休金都保不住。”这话让他死了心，想着过段把这“老伙计”找个好人家处理算了，再也不骑了。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这话近来总在我脑子里打转。残疾车、摩托车，说到底都是些物件，却都成了时光的记号，载着过日子的暖。

苏阿姨虽看不见，却懂马叔的心思。“又在瞧你的老伙计呢。”“没有，想通了，不骑了。”这次马叔许是真想通了。

先前总觉得，这辈子一颗心全扑在子女身上，盼他们出息，盼他们好。等自己老了才发觉，他们的爱早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一股脑儿给了他们的孩子。就像当年我们忙着往前奔，把父母的牵挂搁在一旁；如今他们也在日子里忙，“常回家”总说成“等有空”。这不是冷，是日子的轮回，春里开了花，秋里自会结果。

我们爱子女，子女将来也会爱他们的子女，一代代的爱就这么往前淌。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孙子孙女跑过巷口的笑声里，藏在子女偶尔打来的电话里，藏在这岁月静好的理所当然里。

人老了，“有用”渐渐都会成了“无用”，习惯也被时代推着改变。慢慢就学会了跟自己和解。原来爱的传承，从不用秤来称斤两。我们给子女的是颗种子，他们给下一代的是开花，一代一代的，老一辈就守着这棵树，看枝叶往天上长，就够了。

车库的门被风推得吱呀响，摩托车在里头静静待着，像在听阳台上的人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