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盏灯(小小说)
文/陈二适
村部那盏白炽灯又亮到了深夜。我合上脱贫攻坚的台账,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伸了伸懒腰,直了直身子,推门而出……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月光把水泥路照得发白。推开家门时,堂屋的灯还亮着,厨房飘来葱花香气——金凤又在给我晚饭。
二十多年了,这场景从未变过。
“回来了?”金凤系着那条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给你下碗鸡蛋面?”她总说我这人胃浅,半夜吃不得油腻。我坐在八仙桌旁,看她麻利地抻着面团,案板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发间撒下细碎的银粉。
想起那年那月发大水的那个晚上,我带着村民兵在堤坝上扛沙袋,暴雨浇得睁不开眼。忽然看见堤下晃着盏马灯,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挎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近前一看,原来是金凤,孩子他妈,我的第一婆娘……篮里装着二十多个煮鸡蛋,用她穿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趁热吃”——就这三个字,让一群汉子红了眼眶。后来我在年终述职报告里写道“群众支持是防汛胜利的保障”……其实心里想的是《诗经》里那句“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儿子终于考上理想的西南大学那年,我在县里开会没赶上送行。回家看见茶几上摆着录取通知书,下面压着张纸条:爸,妈腌的辣酱我装了两瓶。金凤在厨房剁着饺子馅,刀声比往常响。“孩子懂事,知道你不爱吃饭店的菜。”她这话说得轻巧,可擀面杖上分明沾着水痕。
扶贫手册第五十二页记着王婶家的情况。她家孙子要做先天性心病手术,六万块钱像座山压在贫困户头上。那天我在村部算账到凌晨,回家发现金凤还没睡。“把咱给小宝准备读研的费用先挪出来吧。”她递来的存折上金字金光闪闪。后来手术很成功,王婶送来自家种的南瓜,“感激党的干部”,金凤倒好,她转身就炖了粥送给孩子喝了。
儿子视频时说想毕业回村创业,我气得摔了手机。半夜醒来,看见金凤在院子里晾衣服,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你当年不也是辞了农机站工作回村竞选?”她抖开一件衬衫,“孩子不是像你吗?他也是一片好心。”这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二十五年前那个雨夜,我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回村参加选举,金凤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了我四个钟头,她在那北风下的寒颤样,令心寒又欣慰。
去年冬天核查危房改造,我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腿骨折了,躺在镇医院时,听见金凤在走廊跟医生争执:“镇痛泵怎么就不能用了?他是村书记就不是肉长的?”那语气、那脾气,不亚于当年刚过门时的样子,为给我娘多争半斤香油票跟供销社主任拍桌子。夜里疼得睡不着,她就把手伸进被窝轻轻揉着我后背,像给小时候的小宝拍嗝。
上个月儿子带对象回家,姑娘夸金凤腌的酸豆角好吃。临走去车站,金凤突然往姑娘包包里塞了个红包。“阿姨……这......”“拿着,小宝爸说第一次来咱家,该按新风俗办。”我在旁边假装看手机,其实眼眶发烫。想起苏轼写“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可有了这样的妻,逆旅便成了归途。
灶台上的炖锅咕嘟作响,金凤正在剥蒜。我凑过去帮忙,她顺手把围裙系在我腰间。“老刘家媳妇刚送来新磨的玉米面,明早给你贴饼子?”蒜瓣在案板上迸出辛辣的香气。这让我想起她坐月子时,我笨手笨脚地第一次做饭,把面疙瘩汤煮成了糨糊。
现在经常包饺子吃,似乎成了我们家一种习惯。我擀皮,她包馅,配合得像地里的播种机。春天县乡村振兴办来拍扶贫纪录片,镜头对着我们包饺子的手,记者问:“您二位的默契怎么练的?”金凤头也不抬:“把几万个日子揉进面里,自然就筋道了。”后来这话被剪进片尾,配的是《诗经》里“宜尔室家,乐尔妻孥”的字幕。
儿子订婚礼那天,金凤穿着粉红色的羊绒大衣站在门口迎宾,我忙着招呼领导和亲友,转头看见她蹲在地上给哭闹的客人孩子系鞋带。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宝宝刚出生时,她也是这样蹲在产房门口,把皱巴巴的婴儿举给我看。
如今儿子都订婚了,往事历历在目,儿子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总要把胖脸蛋贴到我脸上上亲一口。金凤就笑着骂:“小没良心的,怎么不亲妈妈?”可转身就去腌咸鸭蛋,说要等着端午节吃的!在我老宅门楣上刻着的“耕读传家”,原来婚姻最深的纹理,是把两个人的日子过成子孙的根系。
而我在陕南驻村的时候,金凤是一天两个电话,早上问我起床没?血压正常不?晚上问我归到宿舍了没?没喝酒吧?这些平常话,甚至被人认为是絮叨的话,对我这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人来说,再冷的冬天都是春天,一年365天,700多个电话,我是何其有幸,你伴我风风雨雨几十年,从青丝到白发……
晨光染亮村委会窗台时,我又翻开了扶贫日志。手机震动起来,是金凤发来的照片——她站在老槐树下,背后是刚竣工的蔬菜大棚。阳光穿透她灰白的鬓发,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影子。我突然懂了白居易写“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时的心境:这人间风雨琳琅,终不及归家时,看见檐下为你留的那盏灯。
2025年7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