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后、70后,乡村生乡村长的一代人,可能常常回想儿时观看露天电影的经历。银幕在禾场上支起来,放映员摇动手柄后投射到屏幕上的光,常常照亮我们的记忆:夜幕张开时,由两根树杆撑起来的银幕也随之张开。乡亲们拎了条凳方凳,牵了老人小孩,从四面八方赶来,也有人窜到树杈上去,坐到草垛上去,爬到矮墙上去,绕到银幕后面去。在银幕背面看时,那些角色的手势、动作全都好玩地反过来。又常常几个小朋友结伴,跑几里十几里路,赶去别的村子看电影,却并没有电影,听到的消息是假的,却并不很是懊丧,还自我打趣说“看了一部《白跑游击队》”。当时城里的孩子,在影院观影之外,应该也有看露天电影的相似经历。
我想说的是,我们回想这些时,更多的是对人生某个阶段的怀旧,或者顶多是怀想比较独特的露天观影体验,应该不是电影本身。平心而论,客观而言,那时所看的电影基本上没什么好看的,“优秀”就更遑论了。称得上好看的、优秀的国产电影,说起来还是这样一些:《神女》《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东流》《小城之春》《夜半歌声》《小街》《人生》《黄土地》《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霸王别姬》《疯狂的代价》《芙蓉镇》《阳光灿烂的日子》《集结号》《小武》《苏州河》……《心迷宫》、《烈日灼心》、《我不是药神》、《少年的你》等等(不穷举了)。
那时候看的是些什么电影呢?首先,片源很是有限,基本上是国产的,“国产”也基本上是肆玖年以后的。国外的限于苏联、阿尔巴利亚、南斯拉夫、朝鲜等少数几国。翻来覆去、放来放去就是那些个电影:《青松岭》《地道战》《地雷战》《鸡毛信》《闪闪的红星》《白毛女》《难忘的战斗》《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红灯记》《沙家浜》《千万不要忘记》《金光大道》《艳阳天》《红雨》《春苗》《决裂》等。更大范围的、世界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诸如《魂断兰桥》《罗马假日》《乱世佳人》《公民凯恩》《后窗》《偷自行车的人》《筋疲力尽》《四百下》《广岛之恋》《八部半》《野草霉》《呼喊与细雨》《白昼美人》《罗丝玛丽的婴儿》《罗生门》……(同样不穷举)是被挡在国门之外的,无缘得见的。就像那时的文学作品,是看不到《喧哗与骚动》《傲慢与偏见》《老人与海》《罪与罚》《月亮与六便士》等的。
其次,内容上是观赏性不强,说教味太浓,思想深度不太有的。题材偏“工农兵”、“革命”、“阶级斗争”,人物偏“先进”、“英雄”以至“高大全”,爱情题材甚至知识分子题材和“中间人物”、“人性论”都是禁区和批判对象。一些难得的好(或相对好的)电影如《早春二月》《林家铺子》《舞台姐妹》《阿诗玛》等纷纷被批,被打为“毒草”。战争题材的影片比较多,相对其它“类型”的影片而言,其观赏性还稍强,但政治色彩也太浓,常常有极其直白的、浅显的对领袖军事路线、对领袖语录的生硬图解(常常大段大段地直接朗读语录),对战争缺乏人类和人性视野的观照与反思,过于强化或一味强化“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而对战争的破坏性、残酷性、灾难性、悲剧性缺乏足够的表现甚至根本不表现。对英雄人物只有“崇敬”,却无人道主义的悲悯。相比同时期其它国家的战争片如《虎!虎!虎!》《桂河大桥》《虎口脱险》《士兵之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差好几个级别。与后来国产的《晚钟》《集结号》等相比,也差太多。
更为不堪的是,在这些片子当中,英雄往往是“不死”的,是很难“死去”的。从而显得很假,既违背生活真实也有违艺术真实。已然牺牲,被战友叫了几声“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眼睛就睁开了,哆嗦着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张被鲜血染红的纸,颤抖着说“连长,这是我的入党申请书”,连长说一定追认你为党员,安然闭眼了;又被叫了几声“你不能死啊”,眼睛又睁开,又颤声说道:“那红旗插上山头了吗?”回答说插上了,安然闭眼;第三次被叫了几声“你不能死啊”,第三次睁开眼,颤声说:“将来要告诉我们的后代,红色江山得来不易”,战友点头,终于瞑目。这种“重复性叙事”、“重复蒙太奇”用得很是蹩脚。
相应地,敌人是很愚蠢的、很没用的,无论《地雷战》,还是《英雄儿女》,还是其它,反面角色——敌人,都是手里拿枪,瑟瑟发抖;进或者退,两腿直颤。《英雄儿女》里王成一人独守高地,而且武器将尽,一大群敌人全副武装黑压压四面围上来,但他们畏畏缩缩,全身筛糠。“后八个样板戏”《杜鹃山》中,女党代表柯湘一个人被敌人五花大绑,一帮敌人荷枪实弹包围着她,但柯湘仅仅是眼睛一横,敌人全都吓得战战兢兢。这样的处理其实很蠢,把反面人物刻画得过于胆怯和无能,恰恰说明正面人物也不怎么样。殊不知反面人物越是狡猾、强大,越能反衬正面人物的英勇、智慧。
表面上看,儿时的露天观影体验独特、生动,事实上,它是贫乏单调闭锁肤浅的,是无多大选择的空间和自由的,是降低审美能力的。
不妙的是,文学艺术与当时实际的现实生活,构成互文性,二者相互参照、投射、渗透。
[作者简介]贤尧,大学教授,发表论文、小说若干,出版专著、小说集、诗集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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