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施 大 峡 谷
池国芳
破晓时分,白雾从幽深谷底缓缓爬升,渐渐化为流动的纱巾,缠绕于远近山峦之间。山岚将醒未醒,凝望之下,只觉巍巍群峰仿若悬于半空——恩施大峡谷,便如一个被大地珍藏了亿万年的梦境,如此于北纬三十度的神秘线上悄然铺开。
此地山势峥嵘,如天地间一道巨大的伤口,深彻于鄂西南腹地之中。峡谷底部低处约莫二百米,然抬头仰望,峰顶却兀立在一千七百余米的高空之上。山峦重重叠叠,手挽手绵延而去;苍崖绝壁,则如巨人挥刀劈开般直上直下,森然欲搏人。最令人心悸处,当属七星寨那悬挂于万丈悬崖之上的栈道,蜿蜒如盘曲的玉带,游龙般游走于绝壁间。俯视脚下深渊,云气浮动,心魄悸动之余,又似足踏虚空,凌驾于尘寰之上。
再探至云龙地缝,则又是另一番洞天。地缝之中,水声喧响如雷,千尺飞瀑直坠而下,撞碎在深潭里,溅起万斛玉珠,水雾氤氲中,时有彩虹如虚幻之桥悄然飞架。细看那水,清江之水碧透如翠,潺潺流淌在谷底;更有许多暗河伏流,在岩腹中悄然潜行,只于幽暗处传来阵阵神秘的呜咽,仿佛大地隐秘的心跳。
峡谷之畔,土家村寨依偎山势而立,吊脚楼便如自然生出的枝节般,悬于坡坎之上。每当夜幕低垂,篝火映红了张张质朴的脸庞,摆手舞的身影摇曳,歌声便在深谷中回荡开来:“这山望见那山高,那山有树好葡萄……”歌声浑朴,缠绕着山风,挟着女儿会古老的传说,悠悠然飘散在峡谷间,似在倾诉岁月深处的情愫。
盛夏时节,峡谷便成了天然的避暑天堂。栈道之上,行人如织,汗水涔涔,而山风却如冰泉浸透的丝绢拂过肌肤,沁透心脾。客栈檐下,藤椅吱呀轻响,人们啜饮着清茶,闲谈笑语,心神在清凉中舒展开来。偶有穿土布衫的老人,靠在门边,汗滴自额角滚落,映着日光,而他只是眯眼望着远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山谣——仿佛这峡谷清凉的魔力已浸透了他整个生命,令炎夏也成了甘愿盘桓的居所。
我也在栈道上缓缓行走,行至一炷香奇峰之下,兀然驻足。仰面瞻望,那高逾百五十米的石柱孑然孤立,如一支刺破穹苍的巨香。它默默擎起头顶的一片天空,历经风雨侵蚀而不倾圮,俨然一尊大地亲手塑就的图腾。我默然凝睇,心内震撼翻涌:亿万年间,时间之河冲刷雕琢,才成此惊世奇观。人立于此,如尘埃般渺小,所谓悲欢得失,不过是须臾之浪,终将消融于宇宙悠长的呼吸之中。
时光如流水,大峡谷却如亘古的智者静观其变。栈道在延伸,设施在完善,游客往来如溪流奔涌不息——然而这深邃的绿意,嶙峋的筋骨,土家儿女山歌里的热肠,却如同嵌入石壁的密码,永远守护着它野性而朴素的灵魂。
离去时,暮色四合,群山的轮廓渐渐模糊,如大地合拢了它巨大而神秘的册页。恩施大峡谷,并非仅仅供人赏玩的风景;它乃是一本厚重的地质之书,一部无言的时光史诗,静静摊开在天地之间。
此书卷页页惊心,字字皆由风雨雷电刻就。与其说我们攀临其巅俯览万象,不如说躬身其中,终是为了读懂自然那无言之教:生命虽渺如微尘,亦当以敬畏之心,于永恒之石上刻下须臾的虔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