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纪事之
一一虞大木匠
王士华
据说虞大木匠的手艺是民国年间在苏州军械所得到了德国人的真传。抗战时期,某年国军枪械所举办了一个技能比赛,谁做的弹药箱能从山坡上滚下来不散,就奖励五块大洋,虞木匠是那次比赛中唯一的获奖者,虞大木匠的名号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叫响的。
虞木匠在淮阴北乡是个传奇人物,他的传奇故事走一步响一路。相传民国年间抗战时期,国民党三区区长石晓鲁刚买的一把新驳壳枪,俗称盒子炮,手下在试枪的时候一梭子弹就炸了堂,把石晓鲁气的发疯。听说虞木匠在国军修枪所待过,派手下石步蟾来请虞木匠看看,当时虞木匠手上害了个疔疮,他让石步蟾把盒子炮拆了:我手上生疔疮动不了,你帮我拆了吧。拆卸后他又让石步蟾装上:散不荷叶的摆桌上不好,你再给我装上吧。其实虞木匠没见过这种枪,在石步蟾一拆一装的过程中,他了解到了这种枪的构造并发现了盒子炮炸堂的原因。他对送枪的人说:过两天带子弹来试试吧。结果一梭子子弹爽爽快快的就出了枪堂。神木匠的雅号是石晓鲁帮他叫响的,要知道在那年头石晓鲁是什么人,他什么时候夸过人?被他夸过了,就成了传奇。
没人见过虞木匠做手艺,就连他怎么磨工具都没人见到过。木匠石龙之见过他刨子的刀片和磨刀砖,虞木匠磨刀砖面的平整度像镜面一样光滑,在这样的刀砖上磨制的工具,才能干出最完美的活。刨子刀片的正面叫刀面,刀口的背面叫做瓣子。看刀片是不是磨的好,不是看正面,而是看刨刀的背面,能看到瓣子的面有微微内凹进去的感觉,这种感觉只能是感觉,而不是刀口真的凹进去了。这就是磨砺刨刀的最佳境界。
家具的厨柜上曾经流行过贴樟木条做装饰,大多数都是从装饰城买的,只有虞木匠的樟木条是自己刨的,也只有他的工具和他的技艺能做的出来,别的人只能去店里买现成的。
虞木匠做木匠活从来不在人前做,只要有客人来家,他必然会停止手中的活,陪客人聊天,直到什么时候客人离开了他什么时候才会继续干活,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真真的手艺是怎么做的。虽然虞大木匠已经死去四十多年了,他的这一习惯仍然被当地的村民们记着,可见他的神秘已经深入人心。
虞木匠是淮阴皂角树东南的何庄人,坊间曾经流行过这样一种说法,虞木匠是模具专家,木器榫头的拼接是他的奇门绝技,精妙之处可以说是出神入化。甚至有人说他打的家俱管你一辈子都用不坏。石洼油坊石大老板有一把坏了的乌木算盘,舍不得丢了,思来想去只有送给虞大木匠来修才能放心。算盘被他修的真的是完美之极,已经三十多年了依然完好如初。令同是木匠的石龙之都不得不感叹:他做的算盘榫卯就像是长上去的。
砖斗是做砖坯的模具,槡木做框柳木衬底,一套模具里有两个坯堂和三个坯堂,正常使用的多是两个坯堂,能够使用三个坯堂的人得有武松打虎的力气,因为窑厂里很难见到武松,所以就很少见到三个坯堂的砖斗。虞木匠制作的砖斗,乍一看也是平淡无奇,并无特别令人称奇的地方,但是就是好用耐用顺手,其中的精妙之处只有他自己明白。当年,他制作砖斗的盛名传遍了方圆三百里。那会儿十家土窑厂就有九家用他的砖斗,如果那一家当初没用的,过些日子可能也会改用他的。扬州地区的宝应高邮,甚至盐城地区的窑厂都有来他家采购砖斗的事情。
砖坯是掼出来的,窑厂从早上八九点开工,一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收工,咣当听东之声此起彼伏落不绝于耳,整个窑厂热闹非凡。别人制作的砖斗掼坏了五付,他的砖斗依然可以纹丝不动。丢在水里浸泡三天和放在外面曝晒三天都不会变形,就是这么牛。
俗话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如果你来过土窑厂,一定会再加上一个掼砖坯的男人最辛苦。
砖坯的土用的是粘土(淮阴北乡人称为油泥)和两合土的混合品,头天将泥土从土坑里运到窑厂堆积成堆,然后灌上适量的水,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再将灌透水醒了一夜的生土,用特制的三瓣花锹将泥土翻身,跟着上脚踩踏,经过反反复复若干遍后,直到将泥土翻熟透了为止。熟透了的坯泥像雪花膏一样纯柔,像山西刀削面一样的筋道。
砖斗放在一块比砖斗略长点的木板上,木板的面上钉了两根木条可以架空砖斗,这样方便手从斗下面搬移砖斗。掼砖坯的窑工双手握着一块小木板上,从泥堆上方顺势往下一拉,一团条形坯泥便在地面的黄河沙上打个滚,然后十指相对托住泥团高高举过头顶,接着泥团在下十指在上奋力向下掼入坯堂中,砖斗坯堂里掼坯泥前必须要预先洒入黄河沙,这样坯泥就不会粘堂。如上程序继续重复一遍再掼入另一个坯堂里。掼砖坯这事儿投机取巧可不行,必须要一堂一坯泥。就像淮安的盖浇面一样,浇头也必须是一锅一炒,来不得半点虚的。然后用擀棍压在砖斗上从怀中向外用力推送,将砖斗上多余的泥土推出,同时擀棍在案板上重重的敲击一下,目的是清除棍子上的泥土,再用干净的擀棍从砖斗的前头往怀中一拉,压实砖坯。到此为止砖坯就成型了。
成型了的砖坯要放到架子上晾晒。砖斗在架子上放砖坯的动作乍看上去非常的简单随意,就这么一停二翻三摇晃,砖斗就脱了砖坯。但是高手放砖坯上架子那叫一个“绝”,左右前后横平竖直的画面感爆棚。架子上排列整齐有序的砖坯远远看去非常壮观漂亮,像天安门广场的三军仪仗队。待砖坯晾晒到不软不硬的时候,还要将砖坯翻立起来,用砖斗轻敲坯的立面,用小板轻拍坯的侧面,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马蹄砖,因为柔软的泥坏刚放到架子上的时候难免会有稍许的瘫软变形,所以窑工还要多此一项工作。这就是泥土演变成砖坯的全过程。
石洼窑厂里不缺打虎武松的汉子。窑厂开窑期间,前后共有多位这样的汉子,他们分别是:三老头子、二宝子、小兆前、大庆子、三明之,谢小顺子、陈大搭子等等。他们每天必须要完成两个多立方米的土方量,从翻土开始一直到砖坯晾晒的整个过程。说到这里,还有一个人最值得一提,他就是石喜之,他每天要供应七个人的土方量,那年他只有二十岁左右。
盘窑是一种较为大型的土窑。分别有上中下三层多个装砖入口,窑的外面有一条像盘山公路一样绕着窑体的坡道,这是用于装砖坯和卸载成品砖的通道。
砖坯变成青砖不仅仅是窑火的问题,还有水。
砖窑映水是个非常辛苦的差事,窑堂熄火封背窑门后就开始映水了。窑顶上的水池子是用粘土做的,砖坯装好后就顺便做成了。池子的围埂上对着各个窑火的瞭望眼放置通透的芦苇杆子用于流水入窑。池子里的水是人工用一根扁担两只木桶,一担一担从百米外的水塘里挑上去的,窑的坡道很陡,一根扁担以及两只水桶是和挑水工并排平行上到窑顶的,上窑顶的过程,挑水工的腿可以颤抖但是绝对不允许变软,关乎性命之忧的灾难往往就发生在小腿发软的一瞬间。满足一盘窑的水量,需要一个多星期不间断的往池子里注水的时间。一盘窑挑水工的工资是三块钱。
淮阴北乡除了高大的盘窑外,还有一种叫做捆窑的小型砖窑,梱窑太小也简单,形状像北方的窝窝头,只能在一家一户中使用,当家的男人因为穷困买不起正规窑厂的砖头,农闲时就自己在家掼砖坯子,达到一定的数量后,请专业的窑师傅将风干的砖坯叠码成两三米左右底径和三米左右高的砖垛,砖垛周围贴上竹瓦(竹子从中间劈开,单片叫竹瓦),用铁丝梱牢,然后再用泥巴与稻草的混合泥浆将砖垛外面糊上密封。梱窑从地面往上大概二尺左右的位置不糊泥巴,这是用来窑火通风的,在封糊泥巴之前,必须要在每一层的砖坯上均匀的撒上足够的煤炭。然后在砖垛的底座下挖个坑,架上木材进行焚烧,需要持续燃烧十多天,待窑内砖坯上所有的煤炭烧尽后就可以出窑了。装捆窑之所以要请窑师傅,是因为他们懂得窑的各个位置的火道。烧窑是农家自己的事情,装窑师傅只负责装不负责烧。梱窑的砖头质量不如盘窑烧出来的砖头好,因为温度的不均匀,颜色也不是青色。大多数是降红色的也有少量青色的,还有一块砖上有青的红的黑的这样半熟不熟的杂色砖。那个年代,对于买不起砖头的穷苦人家来说,想住的安心一点,这样的办法也算是不错的了,至少盖成的房子再也不怕下雨了。总比土坯房一到下面天就犯愁的好。一段时间,梱窑在淮阴北乡很普及。
扯远了扯远了,说虞大木匠的事情怎么又聊上了砖窑呢,哈哈哈。
虞木匠在淮阴地区医院的名气,得上溯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备战备荒时期,上级部门给医院送来一张办公桌的图纸,但是很多人看不懂更别说做了。医院领导人经过多方打听,在皂角树的何庄找到了虞木匠,他摊开图纸仔细审看后,告诉医院的人说:这个我会做。
这个图纸上的办公桌准确的说应该叫战备桌,它既是办公桌也是担架和手术台,是一件在紧急情况下集办公与医疗救护的综合体。大木匠将这个办公桌打成后,名声大噪。凭借着这名气,虞木匠在地区医院前前后后干了二十多年。
那年,大木匠头年腊月还在医院干的活,第二年开春地区医院又遇到了难题,派人来何庄找大木匠。大木匠隔壁邻居伸手一指庄前的麦田告诉他,在麦地呢,你上那儿去找。来人抬眼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空荡荡的田野里除了晃动的麦苗,根本就见不到什么人影。麦田的远处,只有一座高高的孤零零的坟堆,立在浪荡的绿油油的麦海里。
虞大木匠的手艺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