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算法》

作者：谢福财

今年的清明，没有雨。天色是一种沉闷的、被稀释过的灰，像一块用了太久的旧麻布，把整个城市罩在底下。空气里闻不到往年那种青草和湿泥土混合的气息，取而代代之的，是循环风系统送来的、带着轻微消毒水味的恒温空气。

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买菊花和纸钱。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反复摩挲着一台平板电脑的边缘，指尖在冰冷光滑的金属上划过来，又划过去，像在抚摸一件既熟悉又陌生的信物。妹妹在旁边调试着全息投影设备，光束在客厅中央交织、旋转，最终稳定下来，投射出一片空无。那片空无，安静得只剩下服务器低沉的嗡鸣。

我们在等外公。

或者说，等他的数据流被唤醒。

这是“永生殿”服务上线的第一个清明节。他们承诺，通过深度学习逝者生前留下的所有数字痕迹——语音、影像、社交动态、文字记录，甚至医疗数据——可以构建出一个无限趋近于本人的交互式记忆模型。广告词写得极具蛊惑力：“让思念，即刻相见。”

起初我是抗拒的。我觉得，缅怀是一件需要距离感和仪式感的事情。去往郊外的墓园，一路上的颠簸，亲手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在坟前静默地站一会儿，任凭风吹乱头发……正是这些物理世界的真实触感，构成了我们与逝者之间神圣而私密的连接。

可母亲说：“你外公生前最爱时髦，总说自己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看看未来的世界。现在，就让他看看吧。”

我无言以对。

随着妹妹指尖在屏幕上的最后一次轻点，客厅中央那片空无开始凝聚光影。像素点从模糊到清晰，像是从时间的深井里被一帧一帧地打捞上来。然后，外公“活”了过来。

他穿着生前最爱的那件蓝色条纹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连笑起来时眼角习惯性的、细密的皱纹都分毫不差。他看着我们，眼神温和，嘴角上扬的弧度，是数据库里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个表情。

“都来啦。”他开口，声音通过高保真音响传出，带着熟悉的沙哑和暖意。

母亲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伸出手，却只穿过了一片由光和代码构成的幻影。她的手在空气中停了半秒，然后无力地垂下。

那是一种极致的真实，真实到你明知其为虚幻，却忍不住沉沦；也是一种极致的虚假，虚假到每一个完美的细节，都在提醒你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缅怀仪式。

妹妹强忍着激动，开始和他对话。“外公，我们都好想你。你看，家里换了新的智能系统。”

“哦？是吗？不错不错，新东西好，方便。”外公的回答滴水不漏，逻辑清晰，完全符合他生前对新科技的拥抱态度。

他们聊着家常，从邻居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崽，聊到最近流行的电视剧。外公应对自如，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记得母亲的生日，记得我工作的公司名称，甚至记得妹妹上周在朋友圈发的自拍照，还夸了一句“我们家囡囡越来越漂亮了”。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段被反复剪辑过的影片。我一直沉默着，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场赛博格时代的家庭聚会。直到母亲笑着流泪，问他：“老头子，你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光影里的外公笑了，“这里什么都有，也不生病，也不烦恼。”

就在那一刻，我心底某个地方，猛地一沉。

我至今都记得，外公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守在病床边。他因为病痛整夜无法安睡，却反过来安慰我，他说：“别怕，人嘛，就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就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后院那棵石榴树，今年还没结果呢……”

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里刻下了那么重的一道痕。

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前，直视着那个温和的幻象，问：“外公，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带我去后院捉蝉。你把蝉蜕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剥下来，放在我手心，告诉我，这叫‘金蝉脱壳’，是告别，也是重生。”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投影里的外公脸上依旧挂着那标准化的微笑，但他的眼睛里，那由无数数据流构成的瞳孔，出现了一瞬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他在飞速地检索，在他的信息库里寻找关于“蝉蜕”、“后院”和“重生”的关联词条。

几秒钟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温和：“当然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们玩得很开心。蝉蜕是一种中药，可以……”

他说得都对。时间、地点、事件，甚至连蝉蜕的药用价值都准确无误。

可他错了。

他忘了，那天其实是个阴天，闷热无风。他忘了，我把那只蝉蜕捏碎了，为此大哭了一场。他更忘了，是他把我抱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掌拍着我的背，什么都没说，只是陪我一起看着那棵老石榴树，看了很久很久。

那段记忆的珍贵，不在于“是什么”，而在于“感觉是什么”。那种沉默的陪伴，那种无言的安慰，是任何数据都无法量化和复制的。

数据没有温度。

我看着眼前这个由算法驱动的、完美的“外公”，心中涌起的不是思念，而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哀。我们渴望永恒，所以发明了数字墓碑；我们畏惧遗忘，所以创造了记忆模型。我们用技术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茧，却在作茧自缚中，与真实的情感渐行渐远。

缅怀，不是为了让逝者重现，而是为了让生者确认，那些爱与记忆，曾真实地存在过，并已内化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指引我们继续前行。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不会犯错、永远微笑的虚拟偶像，而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听到一句相似的话，心中没来由地一酸，然后轻轻一笑，知道他从未真正离开。

我默默地退后，走到窗边，推开了一道缝。

一阵风涌了进来，带着城市里少有的、新鲜的春天气息。我关掉了平板，对还在与幻象交谈的母亲和妹妹说：“妈，我们去看看外公吧。”

母亲愣住了，她回头看看我，又看看客厅中央那个仍在微笑着的光影。几秒钟后，她点了点头，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那滴泪，滚烫而真实。

我们离开了家，开车去往真正的、沉睡着外公的那个地方。车窗外，天空依旧是灰色的，但远处，云层的边缘，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我想，今年的清明，或许终究是会下雨的。那雨水会洗净墓碑上的尘埃，会滋润泥土里的草根，会带着人间的思念，落进永恒的寂静里。

而这一切，算法永远不懂。

作者简介

谢福财，男，2001年5月出生，江西省赣州市于都县人，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也是一名有着十年团龄的中共党员。大学四年，我未曾虚度光阴，始终相信脚踏实地的奋斗与仰望星空的思考同样重要。这份信念让我有幸获得过国家奖学金，也在“挑战杯”等省级竞赛中得到了一些锻炼和肯定。创作的热情也让我的文字有幸在《青年文学家》等平台上留下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