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暮雨(小说)
      文/张学礼(山东广饶)

 
      晨雾还没散尽时，我总在阳台上看见老周。他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个搪瓷缸子，站在晾衣绳前数衬衫。蓝白格子那件是他的，碎花棉布的是老伴儿的，风一吹，两件衣服就在绳子上轻轻碰，像一对絮絮叨叨的老夫妻。

      "小吴起得早啊。"他转过头，缸子沿儿上还沾着圈茶渍。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浅疤，后来才知道，那是1978年修长江大堤时被钢筋划的。"那年汛期紧，连夜扛沙袋，"他摩挲着疤痕笑，"你阿姨送晚饭来，见我手流血，当场就哭了，眼泪砸在饭盒上，叮叮当当响。"

      老周家的阳台总飘着洗衣粉味儿。王阿姨爱用橘子味的皂粉，说是比香水好闻。每天傍晚她都要蹲在盆前搓衣服，老周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剥着橘子，一瓣一瓣递过去。橘瓣上的白丝沾在王阿姨手背上，她也不擦，就那么带着泡沫继续揉衬衫。"当年在纺织厂，她就是这样帮我洗工装的，"老周望着泡沫里浮起的夕阳，"车间里机器响得震耳朵，她蹲在水龙头下搓衣服，我站旁边看，觉得比电影里的姑娘都好看。"

      他们的卧室在阴面，窗户正对着棵老槐树。去年冬天王阿姨摔了腿，老周就在窗台上摆了盆仙客来。"她总说见不着太阳，"他给花浇水时念叨，"这花耐阴，开得旺，像她。"有次我去送药，正撞见老周给王阿姨读报。财经版的新闻他读得磕磕绊绊，王阿姨却听得认真，手指在他手背上画圈。阳光从树缝里漏进来，在报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把"股票"、"指数"这些词照得软软的。

       储藏室里堆着些老物件。褪色的红绸被面压在最底下，边角绣的鸳鸯只剩个模糊的影子。"结婚时她娘给的，"老周翻出来晒太阳，"那年头讲究三转一响，我们啥也没有，就这床被面，她宝贝得不行。"被面旁边压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粮票、布票，还有张泛黄的照片。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搂着扎麻花辫的姑娘，背景是厂区门口的宣传栏，"安全生产"四个红漆字被雨水泡得发花。"那天刚发了工资，她非要去拍张照，"老周用袖口擦照片上的灰，"你看她笑的，辫子梢都翘起来了。"

       今年春天来得晚，王阿姨的腿还没好利索。老周每天扶她在楼道里走两圈，一步一挪像踩着棉花。走到三楼转角，王阿姨总要停下来看窗台上的月季。"去年她种的，"老周指着新开的花苞，"说等花开了就搬去阳台，让我每天给她摘一朵别在衣襟上。"王阿姨笑出了皱纹，伸手去够花苞，老周赶紧托住她的胳膊，"慢点，等全开了，我给你插满一花瓶。"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凌晨三点，我被雷声惊醒，看见老周家的灯亮着。窗帘没拉严，漏出团昏黄的光，能看见两个影子在屋里挪动。第二天一早问起，老周说王阿姨腿疼得厉害，他正给她揉腿。"年轻时候在纱厂站久了落下的毛病，"他往搪瓷缸里续热水，"阴雨天就犯，当年我总帮她捶腿，一捶就是半夜。"缸子底沉着几片枸杞，是王阿姨前阵子让他泡的，说比浓茶养人。

      入伏那天，社区送来了电风扇。老周把风扇对着王阿姨的藤椅，自己坐在旁边摇蒲扇。风把王阿姨的白发吹起来，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老周伸手替她捋头发，手指蹭过她眼角的老人斑，像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你看这风多好，"王阿姨拍着他的手背，"比当年车间里的吊扇凉快。"老周没说话，从抽屉里翻出块花手绢，慢慢给她擦脖子上的汗。手绢边角都磨破了，是王阿姨年轻时绣的，上面的玉兰花还能看出淡淡的粉。

      中秋前我去送月饼，正撞见他们在收拾行李箱。"要去上海？"我看着摊在床上的蓝布衫问。老周笑了，说王阿姨总念叨年轻时没去过外滩。"她年轻时候厂里组织旅游，名额让给了刚结婚的小年轻，"他叠着衬衫说，"现在腿脚不利索了，再不去就真去不成了。"王阿姨坐在旁边试穿新布鞋，鞋底敲着地板咚咚响，像在打拍子。阳光从纱窗钻进来，在鞋面上织出细亮的网。

      出发那天清晨，我在楼下等车。老周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王阿姨拄着拐杖跟在后面。走到单元门口，王阿姨忽然停下来，指着东边的朝霞说："你看那云彩，像不像当年厂里烟囱冒的烟？"老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肩膀挨着肩膀，像年轻时在纺织厂门口那张照片里的模样。

      车开的时候，王阿姨从车窗里探出头，手里挥着块蓝格子手帕。老周在旁边扶着她的胳膊，自己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拐过街角，想起前晚看见的情景：老周蹲在地上给王阿姨擦皮鞋，擦着擦着就笑了，说："当年约会，你总嫌我鞋上有油污，现在倒不讲究了。"王阿姨踢踢他的膝盖："当年是怕厂里姐妹笑话，现在嘛——"她没说下去，只是把脚往他面前凑了凑。

       暮色漫上来时，我替他们收了晾在绳上的衬衫。蓝白格子和碎花棉布还在轻轻碰，沾着些晚露，闻起来有橘子皂粉混着雨水的味道。储藏室的门没关严，能看见那床红绸被面搭在竹竿上，被夕阳照得半透明，像一片融化的晚霞。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穿过雨帘，倒比任何情歌都更像岁月的声音。

作者简介

     张学礼，山东东营广饶县广饶街道人。义务兵五年，中共党员。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诗词学会会员、海河文学社顾问、东方诗人协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研究会会员、神鼎风诗词编辑部编委、齐鲁诗风签约诗人，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青年文学家作家协会理事、竹韵汉诗协会会员、东方诗人协会会员、东方兰亭诗社理事、东方兰亭诗社顾问，2021年诗歌被大型《民间优秀诗选》收录，荣获中国诗歌圈官网创作奖。个人著有《执韵》格律诗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