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子的醒悟
王芬谦
文的指尖悬在键盘上,已经三天没敲下一个字了。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眼下的青黑上,像两片洇了墨的宣纸。桌角那盆文竹黄了半茬,叶尖卷得像他此刻拧成疙瘩的心——上次那篇小说惹的祸,还在骨头缝里隐隐作痛。
那天下午,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响着,刘主任把打印稿摔在他桌上,红印章“审阅”二字像道血痕。“文啊文,你这名字里带个文,怎么净干糊涂事?”主任的唾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我侄子叫刘建军,你笔下那贪污犯就叫刘建民?差一个字就想蒙混过关?”他张着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稿纸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任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那双眼睛瞪得比墨水瓶还圆。
更糟的是圈子里的老周。那人揣着酒瓶堵在他家楼道,酒气混着汗味扑过来时,文正提着刚买的豆腐。“你写那好为人师的老马,时常对别人的是指指点点,净出些馊主意——这不就是说我吗?”老周的手指戳在他胸口,豆腐盒子“啪”地掉在地上,嫩白的方块滚得满地都是,“再敢胡写,我让你知道钢笔尖硬还是拳头硬。”
从那以后,文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夜里写东西,窗外的风声都像人窃笑,台灯的光晕缩成个小圈,圈不住他发颤的笔尖。他把所有手稿塞进床底的纸箱,压在旧棉絮下面,可闭上眼,那些铅字还是会从纸页里钻出来,在天花板上扭曲成刘主任的脸、老周的拳头。
这天傍晚,他坐在阳台抽烟,烟蒂在水泥台上堆成个小坟包。楼底下传来芳的笑,那姑娘穿着新买的碎花裙,举着手机在花坛边转圈,手机支架支在石桌上,屏幕亮得刺眼。“家人们看这朵月季,晨露还挂着呢!”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像根针,刺破了文心里那层结痂。
他凑过去时,芳正低头划着屏幕,嘴角的梨涡盛着得意。“文哥,你看我凌晨五点发的日出,都三万浏览了!”她把手机递过来,指尖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我妈在老家刷到,打电话说全村人都看见我了。”文盯着那串跳动的数字,忽然想起自己发表在省刊上的散文,三个月才收到八十七块稿费,编辑部寄来的样刊,至今还在书柜最上层蒙着灰。
晚饭没吃,他沿着社区溜达。二蛋子的杂货铺亮着暖黄的灯,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纸箱,快递单上的地址从海南到黑龙江,像张铺开的中国地图。“文哥来啦?”二蛋子光着膀子打包,胳膊上的纹身被汗水浸得发亮,“昨天刚卖了五十斤核桃,挣的比你写半年稿还多。”文看着他用手机对着一袋柿饼拍来拍去,嘴里念叨着“家人们看这霜,正经山货”,直播间的评论像流水似的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啃了口,空落落的。
走到镇口老槐树下,张秀才的身影蜷在石凳上。老头怀里抱着本精装书,封面烫金的“岁月留痕”四个字磨掉了边角。“小文,叔这书还有几本,你要不?”文接过书时,纸页间飘出股霉味——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张秀才的姨妹家,那本《岁月留痕》正垫在吱呀作响的木床腿下,书脊被压得变了形,页角卷成了波浪。
夜风凉起来,文摸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芳的抖音主页。他点开拍摄键,镜头里的自己头发乱得像鸡窝,眼镜片沾着指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可他忽然想起二蛋子说的“真实”,想起芳说的“敢秀”,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录制键。
“大家好,我是文,以前写文章的……”他的声音发飘,像第一次登台念作文的小学生。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近处有虫鸣,手机屏幕里的自己,在朦胧的夜色里,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蒙尘的笔尖,终于找到了新的墨。
他关掉录制键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文竹的叶尖似乎舒展了些,晨光落在键盘上,那些熟悉的字母突然变得陌生。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发现空了,便起身往楼下走——得去买个手机支架,顺便问问芳,那亮晶晶的指甲油,是在哪儿买的。
作者简介:王芬谦,网名青云居士,又名知足常乐、丹江石翁,退休教师,退休后返聘在县离退休干部党工委、县老年大学发挥余热,现为商南作协会员,诗词楹联学会会员,民协会员,县老年学会协会副会长,商洛市民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