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祖父
文/洪鑫婷
早年父母外出谋生,祖父的身影便撑起了我童年的整个天空。祖父的存在,早已与沉默的土地、庄稼,还有那闷头干活的耕牛融为一体,如两根铁杵经岁月蚀刻锈结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分离。
我家在赣东北的一个小乡村,虽有古戏台之乡之称,却有着坚硬贫瘠的黄土地,因此得付出更多的辛劳。祖父是土地虔诚的信徒,他从不抱怨环境,侍弄起庄稼来无不尽心尽力。不论是水田里沉得直不起腰的稻谷,地里壮硕挺拔的玉米、节节攀高的甘蔗,抑或是菜园外围一圈悄然生长的桃树、枣树、梨树、杏树、板栗树、柿子树,到了祖父手里,总能挂果挂得压弯了枝。这些来自土地的馈赠他也不独占,偶有路过的大人或小孩摘了去,也不去追究。节气是老天爷定的铁规矩,祖父记在心里,春分下种,芒种薅草,施肥的时辰和分量,一丝一毫都不敢差,像捧着圣旨。除了冬日霜雪封门,能围着火桶稍作喘息,祖父的脊背几乎终年弯向土地。陪伴他的,是那头忠实的黑耕牛——它黝黑的皮毛沾着泥土的印记,与祖父经年累月晒就的黑褐色皮肤相应和,仿佛两个沉默的灵魂在无言中达成了最深的默契。
在孙辈之中,祖父待我独厚,尽己所能给予我照料。尽管我家的条件似乎总是慢周围人一拍——当大家骑上自行车出行时,我家却还用着那辆古老的手推独轮车,我也从来不去羡慕别人。不上学的日子,祖父生怕我孤单,无论去往何方,手推独轮车便成了我的坐骑,往返于地头田间。车轮子裹满了泥巴,臃肿得像个大胖子,碾在窄田埂上,“嘎吱——嘎吱——”,就这样慢悠悠地哼着,像祖父没词儿的老调子,一声声,磨进我小时候的年轮里。
进山砍柴,祖父总先为我寻来野果——作为我唯一的解馋零食。他特意挑那果子结得密实实的枝条,齐腰砍下来,让我稳稳当当坐在路旁石块的阴凉里,抱着枝丫大快朵颐。那藏在枝叶间的乌黑油亮的小果子,几乎遮蔽了枝叶,一串挨一串,挤得叶子都快看不见了,多得数不过来。待我吃得心满意足,唇舌尽染墨黑,甚至顽皮地吐出舌头上下打量那奇异的颜色时,祖父已然捆好了散落在地上的柴火。瞧见我这般模样,他嘴角会牵动一下。只是他那厚嘴唇,天生就像倒扣着的半圆弦月,把笑意严严实实兜住了,不凑近了细瞅,那点波纹就隐没在满脸沟壑里,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
去田间劳作,若毒日当空又无处可避,祖父便会摘下自己头上那顶麦秆编织的草帽,扣在我头上。家中并无适合我的小帽。那顶硕大的草帽“啪”地扣落下来,瞬间将我淹没,眼前一下子黢黑,一股子又咸又酸、还带着点土腥气的汗味儿,“嗡”地就灌满了鼻子眼儿——那是祖父生命劳作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我慌忙用尽力气将帽子推向脑后,贪婪呼吸着燥热的空气。祖父看着,那被岁月犁出深痕的脸上,又一次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波纹,旋即又被那半圆弦月悄然敛去。
祖父的热心肠,在四里八乡是有口皆碑的。无论是借出耕牛农具,还是帮人春种秋收、料理红白大事,他总是二话不说,一应允诺。那架势,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操心着全队收成的生产队长,自家田埂边的草都顾不上薅。当我通屋都寻不到祖父时,一问便是去帮别人家忙去了。由此往往能轻易引来祖母的一通数落。祖母埋怨着:“你爷爷这老队长,当年管着一队人的吃喝拉撒倒是起劲,寒冬腊月带头下泉水库,落下这一腿肚子的‘青龙’(静脉曲张),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五个儿女哪个不是各凭本事摔打出来的?力气都使在外头……”祖父在场,也依旧只是默默听着,眼皮耷拉着,甚至坐在凳子上打起了瞌睡,任凭那倒扣的半圆弦月低垂下来,淹没在满头齐整的银白中。挽起的裤管下,那双曾带头跳进刺骨泉水的腿,隐约可见青紫色蚯蚓般盘踞的筋络,那是岁月和冷水共同雕刻的勋章,也是他“队长”身份最沉默的注脚。而祖母不过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埋怨是有的,却从未真正拉下脸来歇斯底里。于是,等下次遇到有人需要搭把手时,祖父依旧是有力出力,能帮则帮。
最令我惊异的是祖父对草药近乎神异的通晓。屋后专门辟出的一块园地,是他的“百草堂”,里面密匝匝栽种着从山崖溪涧、老农手里甚至远方亲戚处寻来的奇花异草。尤其那些专克蛇毒的草药,叶片或狭长如剑,或肥厚带刺,开着不起眼却气味独特的小花,祖父视若珍宝。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草木,其脾性、药效,仿佛都刻在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掌纹路里。一日,邻村有人踉跄闯进大门,脸色煞白,压低的嗓音带着焦灼:“恭寿在家吗!快!蛇…好毒的蛇,咬了腿肚子!肿得发黑了!”祖父听罢,眉心骤然拧成一个疙瘩,二话不说,疾步冲向他的草药园,那背影是我从未见过的紧绷。他蹲在地里,手指如闪电般在几丛特定的药草间穿梭、掐取嫩尖,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犹豫。我甚至没看清他具体采了哪几样,立刻随那人赶去了。几日后,那家人提着谢礼登门,我才知晓原委:家中有人被毒蛇所伤,危在旦夕,无人敢接手救治,是祖父用他自己配置的草药救回了被咬人的性命。如今危机解除,自然喜上眉梢。那家人千恩万谢地放下东西,祖父却沉着脸,硬是给推了回去,只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我那时还小,不懂“医者仁心”的大道理,只觉得祖父那推回去的手劲儿,比平时犁地还要硬气,那几句低语,比老师上课讲的话还要让人信服。那一刻,看着祖父佝偻却稳稳站着的背影,我小小的心里,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夯了一下,沉甸甸的,觉得他比后山的脊梁还厚实。
学校里的我常常形单影只,唯有祖父的身边,是我不曾尝过孤单滋味的地方。他从未对我有过一声严厉呵斥,给予我的,总是那双手所能及的全部庇护与温暖。
平日里,祖父的小菜园里永远栽种着我最爱的瓜果。饭桌上,他炒的青菜也总是先紧着堆满我的碗,直到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才罢休。夏夜庭院,满天星斗伴着皎月。祖父用他那蒲扇般宽厚的手掌,一下下轻拍我的后背。有时在无言的静谧里,只有虫鸣应和着远处水田的蛙声;有时他会说起那些被时光磨洗过的故事,在星辉下勉励我用心读书,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夏夜蚊虫肆虐,祖父手中的蒲扇总是不停地在我周身挥动,偶尔才匆匆为自己拂去一两只。若我被叮咬得浑身痒痛,他便用那沟壑纵横、布满厚茧的手掌,在我身上缓缓地、轻轻地移动,那粗砺的抚慰竟有奇效,仿佛连心底的焦躁也被一并抹平。
记忆中的冬天,是屋檐下挂着冰凌的寒冷。霜雪覆盖田野,土地沉睡,祖父终于得以稍歇。放学归来,我最爱依偎在祖父温暖的小火炉边,烘烤冻僵的双手。火钵里炭火明明灭灭,跳动着温润的橘红,如同祖父无言的守护,恒久地映照着我。一个愿望那时便在我心底悄然生根:愿能如祖父护我一般,如父亲孝敬祖父那般,将这份源自土地的温暖与坚韧,传递给我生命所及的每一个人。
然而时光的河水奔流不息,我渐次长大,祖父与父亲却如同被疾风追赶的秋叶,以令我猝不及防的速度凋零衰老。每次假期返家,祖父的状况便愈下一层,进出医院成了常事。病床上,他枯槁得只剩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盛满浑浊。最刺目的是他伸出输液的那条手臂——皮肤蜡黄松弛,紧绷地包裹着嶙峋的臂骨,上面那几道凸起的血管,青紫蜿蜒,像极了被寒冬的犁头生生翻开、冻得僵硬的深壑,嶙峋、干涸,仿佛再榨不出一滴滋养生命的汁液。每每望见,我的心便像被那无形的犁铧猛地豁开一道口子,又冷又痛地揪紧。祖父对自己的病痛绝口不提,我只能从父母忧心忡忡的只言片语中艰难拼凑一二。父亲低声告诉我,病榻上的祖父时常迷迷糊糊地念起我。电话那端,祖父的声音竭力平稳,对自己病况只字不提,只反复叮咛我安心求学,顾好身体,万勿苛待自己。那几句简单的话在电流里重复,仿佛要刻进我的骨头里,话筒在我手中变得沉重,像一块吸饱了雨水的棉布,沉沉坠着,堵在胸口,让人心头发酸发痛。
2019年年前的一个北风嚎叫的月份,祖父到底还是走了。没等到我放假回家,没等到我攒够钱开车带他去看外头的山水,没等到我穿上嫁衣……只留下一个犁头翻开的沟壑般又深又冷的空洞,再也填不平了。
如今,我只盼着——盼他落脚的地方,再没有病痛磨人,再不用牵肠挂肚地苦等。盼那儿有犁不完的好地头,日头亮堂堂的,像他当年洒下的汗珠子一样晃眼。到了那儿,他终能卸下肩上那副磨得溜光的犁轭,光脚踩在温乎的泥土上,想种啥就种啥,收那永远也收不完、黄灿灿的庄稼。
祖父到底归了他一辈子离不开的泥土。那地还是一样的沉默,春风吹,秋雨淋,田埂上再不见那弯弓似的脊梁和老黑牛一道挪动的影子。可有时,猛地一回神,耳边又隐约响起那独轮车碾过田埂的“嘎吱——嘎吱——”声,从老远老远的年月那头传过来——那是祖父那闷声不响却韧得像老牛筋的魂儿,在光阴的地里,一遍遍弯下腰,把自己刻进每一道犁沟,揉进每一粒鼓胀的谷子里。他到底化进了这方土,像春泥一样闷声不响,可你看那春天刚冒尖的秧苗,你看那秋天沉甸甸弯了腰的稻穗——哪一棵,哪一穗里头,没藏着他一声不吭,却又绵绵不绝的念想?
作者简介:
洪鑫婷,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学二级教师,南昌高新区昌东第二中学团总支干事、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校园融媒体工作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