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必跃
灵江的潮声漫过码头时,我正站在台州中学的香樟树下。迷彩服的肩章还沾着北方的沙尘,掌心却已被南方的潮气浸得温热。离开五年,从这里的蓝白校服到军校的橄榄绿,兜兜转转,终究踩着紫阳古街的晨露回来了。这座城藏着两段心动,一段是她望向我的眼,一段是我望向她的眸,如今想来,竟无半分遗憾。
高三那年的夏天格外漫长,我作为校篮球队队长,总在晚自习前加练投篮,汗水把球衣浸成深色。那天刚投进压哨球,转身就撞见她——高一的新生,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球场边,浅蓝色的校服裙被风掀起小角。“学长,你的水瓶倒了。”她跑过来扶瓶子,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背,像有电流窜过。阳光透过篮板的网眼,在她鼻尖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忽然忘了该说谢谢。
后来总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她。她和同学走在一起,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看见我时会悄悄放慢脚步。有次下雨,我撑着伞经过教学楼下,见她站在屋檐下踮脚张望,校服裤脚已沾了泥点。“一起走?”我把伞往她那边倾,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我们之间织成透明的帘。“学长要去考军校吗?”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雨丝,“听班主任说的。”我望着雨幕里模糊的城墙轮廓,“嗯”了一声。
她开始往我课桌里塞东西。有时是润喉糖,包装纸上画着笑脸;有时是摘抄的句子,字迹娟秀如溪:“愿你走出万里,归来仍是少年。”最难忘是模拟考前,她放了颗青柠味的硬糖,附纸条说“提神”。我含着糖进考场,酸甜的滋味漫过舌尖时,忽然想起她站在走廊尽头的样子,白球鞋踩着晨光,像株刚抽条的玉兰。这便是我望向她的心动,干净得像东湖初升的雾。
而被另一个十六岁的她放在心上,是更早的事。那时我刚升入高三,她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总在早读课领读《雨霖铃》,声音清越得像巾山的塔铃。某次校庆演出,我作为国旗手站在后台,她穿演出服经过,水红色的裙摆扫过我的军靴。“你的绶带歪了。”她伸手帮我系好,指尖擦过我的领口,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远处的鼓点。后来在图书馆,她借我的《战争论》里夹着一片银杏叶,叶脉间写着“祝君此去凌云志”。这便是她望向我的深情,热烈得像古城墙下的花。
军校的晨号总在五点半撕裂夜空。叠被子要叠出城墙垛口般的棱角,正步要踩成整齐的鼓点,可每次紧急集合,指尖触到口袋里那张被压平的糖纸,总会想起高一女生踮脚往我课桌里塞东西的模样。有次野外驻训,暴雨冲垮了信号塔,我在山坳里借着闪电看文艺委员寄来的信,字迹被雨水晕开:“东湖的荷花开了,像你投篮时扬起的弧线。”
如今重走紫阳街,海苔饼的香气漫过青石板。老店阿婆往我手里塞饼:“台中出来的后生,当年总见你和个小姑娘在这儿分食呢。”咬下饼的瞬间,酥脆的外皮混着海苔的鲜,忽然想起高三那年,高一的她把自己的半块饼分给我,说“吃了有力气训练”。转角处的双仁堂还在,药香里混着书卷气,恍惚看见文艺委员站在二楼窗棂边,手里挥着我的军帽。
走到校门口,正撞见放学的人流。一群穿蓝白校服的少年涌出来,其中一个男生忽然停下,弯腰给身边的女生系鞋带,动作笨拙却认真。女生红了脸,把手里的冰棒往他嘴边送。阳光穿过香樟树叶,落在他们身上,像极了多年前的我和她们。
暮色漫上巾山时,塔灯一盏盏亮了。我坐在当年和她们分别背书的石阶上,摸出那两张糖纸,一张青柠味,一张草莓味,在风里轻轻颤动。远处传来城墙下的卖花声,有人在唱临海小调,歌词里说“少年游,踏浪归”。
原来经历过被人一见钟情的炽热,也拥有过一见钟情的纯粹,人生便再无遗憾。军校的岁月磨硬了肩膀,却磨不掉某些柔软的褶皱——就像这城墙守着临海,她们守着那段未说出口的情愫,而我带着这身戎装里的赤诚,永远是那个会为少女弯腰系鞋带的少年。
灵江的水还在流,潮起潮落间,两季蝉鸣都成了岁月的琥珀。
作者简介:曾就读于台州中学,后考入军校。偏爱在文字里打捞青春碎片,相信所有心动都藏在未说出口的惦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