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维扬烟雨秦淮月
□卢圣锋
(作者在南京)
2024年暮春,应约赴江南文学采风。在扬州的青砖黛瓦间,只见茶烟袅袅,慢煮运河千年波光,旧梦如烟雨般氤氲不散;在南京的桨声灯影里,感受王谢堂前燕语,六朝金粉随秦淮逝水,唯清冷孤月照彻古今苍茫。于是,双城履痕,一纸心绪,特记录维扬的慢生活与秦淮河的无尽情思。 —— 题记
1、扬州慢
三月的风里浮着柳芽的清润,总让人想起那场与扬州的相约。这不是刻意的行程,而是诗行里飘来的请柬。李白早就为扬州埋下伏笔:“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于是,每当春风漫过长江,扬州便成了天下人共同的心事。
(扬州瘦西湖)
此刻的扬州,整座城沉浸在流动的春光里,琼花似雪缀满枝头,桃花灼灼染了粉墙,杏花微雨湿了青瓦,连风里都浮着新茶的甜香。柳絮是春的碎语,打着旋儿掠过青石板路,给古城织就一袭薄纱。古运河水淌得不急不缓,像在数着千年的星月,波心映着白塔晴云,倒影里晃着明清的帆影,还有戴斗笠的船娘哼着的吴侬小调。
瘦西湖的“瘦”是恰到好处的留白,是疏朗的工笔小品。一园藏尽江南韵,一水漾开天地柔,一桥横卧似弯月,一楼飞檐挑春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石阶上,仿佛还留着杜牧的足迹;五亭桥下的画舫摇碎波光,倒把桥洞的圆月揉成了金箔。个园的四季假山叠着匠心,竹影在粉墙上写下狂草,“壶天自春”的砖雕里藏着扬州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烟火智慧。东关古街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老字号的幡旗在风里翻卷,朱自清故居的天井里,那株老梅树该又抽了新枝吧?当年他写“父亲爬月台买橘子”的背影,是否也落进了这古巷的晨雾里?
(作者在朱自清故居天井旁仰望那颗“文曲星”)
扬州因水而生,运河是它的血脉。隋炀帝的龙舟曾碾过这里的浪,乾隆的诗笺曾题过这里的柳,嵇康的《广陵散》余音绕梁处,姜夔的《扬州慢》正写着“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如今的运河依然舟楫往来,只是舱底的货物换了新颜,船工的号子融进了电子导航的鸣笛。可当你站在解放桥上望过去,仍能看见千年的光阴在波心重叠。伤佛间,千年前商队的驼铃与当代货轮的汽笛,盐商的灯笼与游客的手机闪光灯,都在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春风十里扬州路”,原是最浓的相思引。我沿着汶河路慢慢走,看放学的孩子举着糖画跑过,听评话艺人用吴语讲着"双枪陆文龙",转角处的香粉店里,姑娘们试着的鸭蛋粉,该和当年杜牧见过的“卷上珠帘”是同一种香气吧?暮色漫上来时,瘦西湖的晚霞把天空染成胭脂色,远处传来《茉莉花》的旋律,清亮的女声裹着晚风,轻轻撞进游人的梦里。
夜色下的扬州更添了几分温柔。东关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串起来的红柿子;古运河的游船拖着尾光缓缓驶过,船顶的霓虹在水面碎成金鳞。我站在普哈丁桥上,看月光漫过栖灵塔的飞檐,忽然懂了为什么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里的每一寸光阴都浸着诗意,每一步都踏在文化的褶皱里,连呼吸都带着唐诗宋词的平仄。
千年繁华终是过眼云烟,可扬州的春柳、瘦西湖的月、古运河的风,早化进了游人的骨血里。再见扬州,不是离别,是把一段烟月清欢收进行囊,待来年春风又起时,再打开细细回味。
2、秦淮风月,一纸忧伤
夜色漫过长江时,我又站在了秦淮河畔。这是我第四次来南京,每一次,秦淮河都像一本翻旧的书,页脚沾着岁月的潮,等着我再读一遍。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二十年前读这首诗,只觉得秦淮是幅淡墨画;如今再读,方知那烟月里藏着多少未说尽的沧桑。第一次来是大学毕业那年,坐手划的木船,船桨搅碎满河星光,船娘说“当年杜牧就是坐这样的船,听见商女唱《后庭花》”。这话虽然有点俏皮,但那时的秦淮河真像未施粉黛的少女,青石板上还留着南陈的苔痕,画舫的灯笼是暖黄的,照得两岸的柳树都成了水墨里的影子。
(作者摄于南京夫子庙)
如今的秦淮河被霓虹重新梳妆,游船载着流行歌曲驶过,网红直播的笑声撞碎了旧年的涟漪。我沿着夫子庙的石板路走,看灯笼把屋檐染成绛色,游客举着糖葫芦在人群里挤,忽然想起朱自清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写的:“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可现在的雾,抑或是汽车尾气还是什么凝成的,沾在睫毛上,模糊了旧年的眉眼。
秦淮的故事里,总少不了那些名字。马湘兰的兰心藏在墨香里,柳如是的骨傲在诗行间,李香君的血溅在桃花扇上,顾横波的眼波漾着家国事。她们不是笼统的“八艳”,是各自带着体温的故事——李香君撞破南墙时,血珠溅在扇面上,染成了一朵永不凋零的桃花;寇白门弹琵琶时,弦音里藏着“白门柳”的叹息;董小宛在冒辟疆的画舫里煮茶,茶烟里飘的是“从此江南无雪”的怅惘。她们是秦淮河的魂,是河水里沉了又浮的月光,是青石板缝里开出的野花,即便被岁月碾过,也依然带着刺。
(秦淮河上)
可如今的秦淮河,商女的歌声被电子乐取代,画舫的雕栏刷上了新漆,连当年“夜泊”的码头,都立起了“网红打卡点”的牌子。我坐在临河的茶社里,看穿汉服的姑娘举着奶茶拍照,她们的笑声撞在雕花木窗上,惊起几尾锦鲤。对岸传来《玉树后庭花》的旋律,是改良过的电子版,甜腻得让人发慌——这哪里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哀婉?分明是把历史的伤疤,做成了招徕游客的戏码。
暮色渐浓时,我沿着河边慢走。夹竹桃开得正好,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落英浮在水面上,像极了当年董小宛掉落的胭脂。风里有炸臭豆腐的香气,有奶茶店的甜腻,有导游举着喇叭喊“前面是李香君故居”的吆喝。转过文德桥,忽然看见一轮上弦月,清辉落在水面上,把游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手划船的吱呀声里,船娘哼着《茉莉花》,对岸的灯火像星星落进了河,而我的心里,还装着“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傻念头。
夜风掀起衣角,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门票,上面印着"秦淮夜游”几个烫金大字。可真正的秦淮,该是在杜牧的诗里,在李香君的桃花扇上,在那些未被霓虹染透的月光里吧?它像一张旧信笺,被岁月反复摩挲,边角已经泛黄,可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惆怅,“夜泊秦淮近酒家”的怅惘,“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悲凉,都藏在每一滴河水里,等着懂它的人来寻。
离开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云层遮住了半边月亮,心中难免会萌发一种怀旧情绪。我知道,有些美好一旦被商业化侵蚀,就像被揉皱的纸,再怎么熨平,也留不下原来的纹路了。或许,秦淮河的月光还是那么亮,可当年那个在岸边发呆的少年,思绪已经跟着那些消失的商女、褪色的灯笼、未唱完的《后庭花》,一起沉进了岁月的河底。
云烟尽处,此去经年。唯有那轮明月,还悬在秦淮河的上空,守着一段未老的风月,和一纸未干的忧伤。
(2024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