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八章第二节(总第39节)
第二天,住院室里的林松岭从兜里摸出几张钞票,递给臭头:“辛苦了,小兄弟!拿着,打车票回去,别耽误。”臭头刚要伸手接,赵泼儿却一把拦住,从牛仔裤兜里抽出一张磨得发亮的建行卡,在指尖转了一圈,笑道:“用不着,我有钱。”
臭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赵泼儿已经拽着他拐进街角的自动取款机前。她熟练地插卡、输密码,机器“嗡嗡”运转,不一会儿,“唰唰”吐出一摞崭新的百元大钞。臭头眼睛都直了,凑近拍了拍取款机,粗糙的手掌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摩挲两下,咧嘴笑道:“这玩意儿真邪手,再出点,再出点!”
赵泼儿“噗嗤”一笑,把钱塞进兜里,拽着他往外走:“本来想领你好好逛逛省城,可我有事得赶紧回去……走吧,打票回山!”
两人疾步穿行在嘈杂的街道上,臭头腿脚慢,心里一直想着昨晚赵泼说的话,”你把林教授背下山,我就嫁给你!”臭头当时跑得脚下生风,仿佛背上扛的不是个人,而是他后半辈子的指望。
他现在看到赵泼儿走得飞快,高跟鞋“哒哒”敲着水泥地,像催命的鼓点。臭头就小跑着跟上,嘴里咕哝:“哎,你昨晚说啥来着?我咋记不清了……”赵泼儿没搭理,只顾埋头往前冲,直到火车站售票窗口才停下,利落地掏出钱买了两张票。
臭头不死心,挤在她身后又问:“我是问你——昨晚你说啥了?”赵泼儿依旧不吭声,拽着他过了检票口。站台上人群熙攘,广播里女声机械地重复着发车信息。
突然,赵泼儿猛地站住,转身盯着臭头,嘴唇微微发抖:“…我不是处女,现在还有身孕,我急着赶回去是想去县医院…”
臭头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像是被人迎面砸了一闷棍。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有喉结上下滚动,像是硬生生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
——不是处女?有身孕?臭头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千万只马蜂在蜇他的神经。他的腿突然发软,膝盖“咚”地磕在水泥站台上,整个人佝偻着蹲下去,十指死死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孩子是谁的?这个念头像刀子一样剜进他的脑子。站台的广播声、人群的嘈杂声,全变成了尖锐的蜂鸣。他眼前发黑,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攥着他的肠子狠狠拧了一把。他想吼,想抓住赵泼儿的肩膀问个明白,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浸透水的棉花,连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赵泼儿的眼泪砸在他脚边,他盯着那滴迅速洇开的水渍,突然想起昨晚她蜷在招待所床上抽烟时,含混不清地说过一句:“臭头,要是哪天我跑了,你别追。”他当时只当是醉话,还咧嘴笑着回了一句:“你能跑哪儿去?山沟里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火车鸣笛声刺破空气,臭头机械地攥紧怀里的车票,纸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没看赵泼儿逃跑的方向,也没擦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鼻涕眼泪,只是拖着步子往车厢走,活像一具被抽了魂的躯壳。
——算了,跑就跑吧。——山里的路那么窄,她要是真想跑,我追上了又能怎样?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车票,忽然咧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反正……我本来就是个臭头。”
火车汽笛撕裂空气的刹那,赵泼儿转身冲进人群。——别回头。——回头就完了。可跑到站台尽头时,她还是看了一眼。隔着脏兮兮的车窗,臭头正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眼泪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亮痕。
臭头想起新婚不久就跟人跑路的妻子月香,撕裂胸口般地疼痛。臭头娶月香那天,洞水河的水都泛着腥气。
喜烛还没烧到一半,月香就捂着左脸的胎记哭起来。臭头笨拙地去搂她,她却猛地推开他,指甲在他胸口抓出三道血痕。
“别碰我!你身上有股烂鱼味!”
臭头愣在原地,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月香躲在灶房给他塞了块麦芽糖,指尖蹭过他掌心时像蜻蜓点水。
“我、我说胎记女命硬,你不怕?”
臭头憋红了脸:“你、你好看。”
月香笑了,左脸的紫红色胎记皱成一朵山杏花。窗外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是来听墙根的刘三强。
“臭头,新娘子嫌你臭啊!”接着是更多压低的笑声,像一群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臭头的手慢慢垂下来,烛光里,他看见月香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搁浅的死鱼。
不久后的一天,天没亮,月香就跑了。臭头追到村口,不见人影。
“臭头!你老婆跟收山货的人跑啦!”
“那男的昨晚就躲在柴房,月香半夜去喂过他!”
王婶站在井台边,嗓门大得全村都听见。臭头站在原地,脚底像生了根,而村民的笑声像风,把他一点点吹干,吹裂。
从那天起,臭头就成了全村的笑柄。“月香那胎记是‘克夫痣’,碰过的男人都要烂裤裆!”
“臭头那晚肯定没成事,要不月香能跑?”
她们故意在臭头路过时提高音量,眼睛却瞟着他的裤裆,仿佛那里已经烂穿了。
小吃部门口,刘三强叼着烟,当众学月香的腔调:“别碰我!你身上有股烂鱼味!”
众人哄笑,臭头低头走过去,心想,我身上也不臭啊,我爸习惯了叫我臭头,无非是说我笨,脑袋瓜子不灵光,其中有责怪,但不乏有疼爱。慢慢地,被大家叫开了,“臭头“这个绰号就变味了。
此时哄笑声追着他,像一群饿狗追着一块腐肉。就连小孩都学会了新歌谣,在臭头背后拍手唱:
“臭头臭,娶个老婆跟人走!夜夜守空房,裤裆烂成汤!”
臭头加快脚步,可那些童谣像蚂蟥,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吸他的血。
月香逃跑后的第七天傍晚,王婶纳着鞋底,故意把针往臭头方向戳:“要我说啊,胎记女都是白骨精转世——专吸男人阳气。”
李嫂突然拽住臭头衣领嗅了嗅,尖叫着后退:“哎哟!他身上真有骚狐狸味!月香是不是给他下咒了?”
她们边说边往地上啐口水,唾沫星子落在臭头脚边,围成一个羞辱的圆圈。
臭头蹲在河边刷床单,棒槌砸在石板上,每一下都像砸在他的脑壳上。王婶故意把脏水泼到他脚边:“刷什么床单呀?又没女人睡你的床!”
臭头没抬头,可他的手指在搓衣板上磨出了血,混进河水里,流走了。
刘三强把月香留下的红肚兜挂在竹竿上,用粪叉挑着绕村游行:“都来看!克夫婆娘的裹尸布!”
孩子们追着竹竿跑,往肚兜上扔泥巴,把它变成一块肮脏的幡。
赵屠户抢走臭头怀里的茉莉鞋垫,当众塞进猪粪里:“你不是稀罕这玩意儿吗?吃啊!”鞋垫上的茉莉花瓣沾了粪渣,像腐烂的雪花。
那天臭头独自喝了二斤高粮酒,走起路来,脚跟不稳,一下子跪在碎瓦片上。有人用掺了辣椒粉的河水泼他:“给你去去狐狸精的骚气!”河水渗进他被月香抓破的伤口,辣出猩红的沟壑。
刘三强赶来,用烧红的火钳夹走臭头晒的咸鱼:“你这辈子都别想吃荤了!”咸鱼被烤焦的味道混着臭头的汗臭,像一种古怪的香火供奉。
臭头的父亲云祥福扛着瓦刀从姑姑家回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新房的石灰。他推开院门,看见臭头蜷在墙角。
烂掉的鞋垫扔在灶台边,粪渣干涸成痂;咸鱼的焦尸挂在梁上,像一条风干的诅咒;臭头膝盖结着血疤,辣椒粉在伤口里腌出紫红的盐晶。
云祥福的指节捏得咔咔响,瓦刀上的石灰簌簌掉落。”我宰了他们!”云祥福踹开赵家肉铺时,赵屠户正用砍骨刀剁猪头。
“老子的儿子你也敢动?!”云祥福抄起案板上的剔骨钩,一钩子扎进赵屠户裤腿,钩尖从另一侧穿出,带着血;赵屠户嚎叫着跪倒,云祥福揪住他头发,将他的脸按进那盆泡猪粪的木桶,粪水咕咚咕咚灌进鼻腔;木桶里漂着臭头鞋垫的茉莉残瓣,现在粘在赵屠户眼皮上。
刘三强在村口槐树下吹嘘战绩,手里晃着从臭头那儿抢的烟袋锅。云祥福沉默着走近,突然抡起烧红的火钳(正是刘三强烤咸鱼的那把),烙在他嘴上:“你不是爱说骚话吗?老子给你焊上!”
刘三强的嘴唇嗤啦冒烟,焦臭味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云祥福又补了一脚,刘三强的门牙嵌进树皮,和去年钉月香绣花鞋的钉子并排。
云祥福拖着两个血人来到祠堂,踹翻香案,祖宗牌位哗啦啦砸在地上。他踩住赵屠户的右手(那只往鞋垫塞猪粪的手)。把刘三强的裤子扒了,将咸鱼塞进他裤裆:“你不是爱吃荤吗?管够!”最后点燃一挂鞭炮扔进祠堂,在噼啪声中对全村吼:
“谁再碰我儿子一指头,老子把他祖坟刨了种大烟!”
赵屠户的肉铺三天没开张——他缩在炕上发高烧,梦见臭头鞋垫上的茉莉从他伤口里长出来。
刘三强成了结巴,说话漏风,孩童们追着他学“火钳焊嘴”的滑稽样。臭头依然沉默,但夜里磨刀的声音像某种低沉的呜咽。
一个月后,村民传来消息——月香跟那个收山货的结婚了,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算日子,怕是新婚夜就怀上了!”
“臭头还当自己娶了个黄花闺女,结果是个带崽的母狗!月香是个什么玩意呀,可把臭头坑苦了!”
想到一直牵挂在臭头心上的赵泼儿,还未公开恋情呢,也是如此这般。他苦不堪言,心里一遍遍地发问:“咋办呢,咋办呢?”臭头面朝车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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