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京兰
在北京长大的我,潮汕之于我,是母亲厨房里氤氲的果条汤、落汤钱,是父母亲带着乡音的絮语,更是电视里偶尔闪过的潮剧片段 —— 那些缀满珠翠的戏服、婉转悠长的唱腔,总在记忆里若隐若现。母亲对潮剧的痴迷,曾是我最熟悉的风景。她守着电视等潮剧节目时的专注,反复播放碟片时跟着哼唱的模样,还有说起年轻时在揭阳白塔古塘村登台唱戏时眼里跃动的光,都像谜一样,藏着潮汕女子最炽热的灵魂。那时的我不懂,直到在广东省潮剧发展与改革基金会举办的 “梨园光影,胶片记忆” 展演中,邂逅了姚璇秋先生主演的《荔镜记》,才恍然惊觉,潮剧于母亲,是一生未熄的梦。
走进潮剧专业剧院的瞬间,暗场里亮起的光束仿佛打开了时光隧道。银幕上,元宵夜的潮州城华灯如昼,陈三与五娘在人潮中偶然对视,荔枝坠落的刹那,我听见了命运的回响。这场始于 “投荔” 的缘分,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化作陈三碎镜为奴的孤勇,五娘绣楼夜话的深情,还有益春机灵解围时的俏皮。当林大的花轿撞碎两人的温柔时刻,当五娘在绣楼上攥紧衣角的颤抖,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起登台唱戏时,声音里同样克制又汹涌的渴望。原来在潮汕女子温婉的表象下,藏着和五娘一样,敢于冲破藩篱的勇气。
姚璇秋先生的表演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画。她眼波流转间,黄五娘从初见倾心的羞涩,到反抗婚约的决绝,再到私奔时的忐忑与坚定,层层递进,让我看到了一个古代女子在爱情面前的觉醒。李钦裕饰演的陈三,折扇开合间皆是风流,为情甘愿坠入尘埃的痴狂,更令人动容。而萧南英的益春,眉眼弯弯的机灵模样,让紧张的剧情里多了几分温暖的烟火气。郭石梅把林大的蛮横演绎得令人牙痒,却也更衬出这段爱情的珍贵。
潮剧的魅力,在唱腔里翻涌。五娘思念陈三时的哭腔,如泣如诉,像韩江水漫过心头;绣楼定情时的对唱,婉转缠绵,又似荔枝清甜。那些程式化的身段,在演员的演绎下有了生命 —— 陈三折扇轻点,是文人的风雅;五娘水袖轻扬,藏着女儿家的心事。舞台上的潮州花灯、金漆木雕,还有绣着潮绣纹样的戏服,将潮汕的风土人情编织成绮丽的梦,让我这个像外地人的潮汕人,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故乡的文化肌理。散场时,我摩挲着节目单,心里泛起酸楚。若母亲还在,此刻定会像个孩子般雀跃,拉着我细数每个演员的唱腔特色,回味那些经典的唱段。曾经的我,总觉得潮剧是老一辈的消遣,是电视里遥远的画面,却不知,那是母亲与故乡最深的羁绊。如今我终于读懂了潮剧的美,读懂了母亲眼中的光,可那个能与我分享这份感动的人,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走出剧院,阳光刺眼,但街边小店飘来潮剧的片段,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哼着熟悉的调子。《荔镜记》的故事里,陈三与五娘终成眷属,而我的遗憾,却永远定格在了错过陪伴母亲的时光里。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潮剧不再只是一段旋律、一场表演,它是血脉里的乡愁,是跨越时空与母亲对话的桥梁。往后的日子,我会带着这份热爱,让潮剧的薪火,继续在记忆里燃烧。
何京兰,广东省侨界作协会员,汕头市作家协会会员,汕头市龙湖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化学会优秀专家,潮汕文学院艺术委员会副主席,汕头市语言艺术协会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