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西安和洛阳

作者：邹  冰 

那天，我正和一帮外地文友商量去哪儿吃饭，来访的二哥突然插话：“在陕西，当然吃陕菜。陕菜大俗、大雅、大度、大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们洛邑客人来长安，坐在大雁塔之旁边吃边谝，不亦快哉。”

我瞪一眼二哥，想用眼神制止他语速极快的“醋溜”普通话，二哥却无视我夸张的面部表情。这次前来拜访的洛阳朋友是作家，我们两人在网上争论了十几年，我们“唇枪舌剑”互相说服不了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

听罢二哥建议，文友赞同：“听这位仁兄的安排。”

我对朋友说：“二哥是一农民，你来我寒舍，请你咥一碗然面，和仁兄在洛阳招待我丰富的一餐水席不太对等。”

二哥却不以为然，旁征博引陕菜的历史渊源，丝毫不理会我的暗示。西安虽说是碳水之都，请文友吃陕西小吃我是有顾虑的。文友聪明绝顶，却是有心之人。我担心一顿小吃后，又落他口舌。

朋友坚持要吃陕菜。我礼貌邀请二哥一同前往，二哥竟欣然答应了。我们出书房走在雁塔西路上，二哥端直身子前面领路，他说：“雁塔西路，道路宽阔笔直，在大雁塔正西边，因此得名。这条路叫雕塑一条街，也叫美术一条街，全长2300米长，由108座精美雕塑组成。眼前的《凤鸟喻祥》，以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馆藏文物它盉为原型，雕塑取青铜器上的凤鸟纹，表达吉祥美好之意。‘客使八方’取材于唐代壁画《客使图》，欢迎普天之下的客人到访西安，当然欢迎洛阳的朋友。”

朋友笑言：“把城市的历史事件和市民娱乐、生活场景在一条街上集中展示，全国早有吧。”

二哥说：“是的，但西安不同，西安历史上牛，当然来过西安的人也牛。我们面前的《李白醉酒》，你看谪仙人擎酒敬天，多么洒脱与狂傲。也是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们脚下走的便是当年李白登临大雁塔所走之路。复旦大学教授钱文忠脚手教授说，放眼国内，只有西安这座城市可以吟着唐诗回家的。”

朋友笑而不语。

席间点菜，二哥当仁不让。一盘凉拌莲菜，粉汤羊血，一盘棒棒肉，一盘干贝烩鳝丝，凉拌搅团，葫芦鸡，蓼花糖，泡泡油糕，一盘油炸花生米。二哥给出点菜的理由：莲菜是出自富平县的九孔莲，在沸水里停留很短的时间，然后过凉水，佐一生姜，蒜子，白糖，米醋，用热油激出香味，脆爽不粘牙。粉汤羊血，是大俗之菜，鲜红的羊血躲藏在红红的秦椒之下，刺激食欲，味道却中和。

二哥说，陕菜的另一特点，善于做各类干的海鲜，陕菜积累了泡发、激发、炮制的技法，不腥、不膻，保持食材的本味是陕菜的卓越贡献。近年，由于空运发达，新鲜食材运输便捷，冲击了陕菜发挥的空间。

我对陕菜的理解和文友是一个级别的，停留在各类小吃上。二哥听罢我和文友斗嘴，竟然变现出鄙夷的表情。他说，陕菜体现陕西的人文，具有陕西的地域特点，西安是陕西菜的集中之地。自古以来，长安城以包容示人，长安城里的菜系兼具各区县特点，比如，八水绕长安，泾、渭、沣、滈、潏、浐、涝、灞河旁的饮食习惯在长安城相互融合，集中亮相，这些饮食习惯和十三朝帝都有不解之缘。

二哥滔滔不绝，竟然让牙尖嘴利的朋友插不上嘴。朋友问他为何要点一盘油炸花生米。二哥说，花生米是喝酒的神器，他不是严格意义的菜品，是检验酒量的试金石。喝酒之初，用筷子去夹花生米，酒席之中，客人用手去抓，就要停杯了。二哥解释到这儿竟然引用李白的《将进酒》，并朗诵了一大段。他解释花生米与喝酒的关系和他表达的意思不一样，他的目的是劝我和文友喝酒。二哥说，有菜当然得有酒，在陕西自然要喝西凤酒。西凤酒产自凤翔柳林，醇香秀雅，甘润挺爽，诸味偕调，尾净悠长。当年苏东坡东湖边散步，一边饮酒一边赏景，才有‘人间有了这只凤凰，人类不再寂寞’的佳句。西凤酒储藏在柳条编织的酒海里，其发酵技法独树一帜。二哥酒杯“吱”一声酒下三分之一，文友依葫芦画瓢，“吱”地一声，泪眼婆娑。二哥笑曰，一杯西凤酒后味回甘，辛辣苦甜，像极了酸辣苦甜的人生。

文友理屈词穷，说了句粗话：西安牛皮！

二哥笑答，洛阳和西安是亲姊妹，是妯娌，两个城市魂魄相连。特别是我的老家乾县，那年，武则天驾崩于洛阳，长长的牛马车送葬队伍历时一月，目的地却是风水宝地的乾县。西安是武则天梦想开始的地方，洛阳是她成就辉煌的地方，乾县是她的最终归宿。你一定要去一趟乾县的，才能感受乾县的水席和洛阳水席的大同小异。哪些洛阳匠人送武则天来乾县，后来留下来守陵。因此，乾县有水席，洛阳有水席，乾县有豆腐汤，洛阳有胡辣汤，这些做法相似的吃食，很能说明两个地方的渊源与友谊。

酒过三巡，文友问二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如何去了解西安这座古老城市？二哥离席站在包间中央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挥舞：“来西安，必走慈恩路，去慈恩寺感受河南人玄奘的坚韧。他西天取经之后接受大众顶礼膜拜，大唐佛教兴盛从此开始。然后，你去兴庆宫，体会一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杨贵妃，体会一下大唐的奢华与李白的恣意妄为。你再去玄武门，聆听远去的刀光剑影。站在大明宫遗址前感受大唐盛世辉煌的回响。夜里去城墙步行，感受一座历史古城的最后倔强与执拗。去西大街感受李白酒醉，当马，当剑，才有了贺知章用御龟低酒资的经典传奇。你可以坐在小酒管里，感受“醉八仙”们吟诗作赋想象文艺的乐趣。然后你可以去临潼鸿门宴遗址，感受饭桌上的刀光剑影，去曲江南湖旁看秦二世胡亥墓，了解他一脚踢翻大秦江山的那段历史。可以去香积寺看王维向佛的初始，然后去辋川，感受‘坐看云起时，行至水穷处’的意境。夜里，可以去看秦腔，感受梆子戏鼻祖的艺术魅力……”

酒足饭饱，我们一行走在大唐不夜城里，走在明晃晃亮堂堂的大唐的街道上，二哥忽然对我发难，你一个作家，不认真走进西安城，感受城市的古今气息，是做不好新西安人的。

我说，我试图做的。

二哥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好西安人的，你不及格。”

文友问二哥：“这些知识，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二哥说：“这是新西安市民的必修之课，你去坊间走走，哪一个西安本地人都能口吐莲花，说一段西安的历史，西安的美食，西安的现代与未来。我在西安十三年，下班之后，用脚丈量西安，熟悉西安城的每一块地砖，西安就是我的西安，我就是西安人。”

一顿饭吃出文化，吃出骄傲。朋友谢绝我的陪同，决定用一双大脚感受历史古城。

二哥让我脸上有光，他却鄙夷我的作家身份，这个，我承认，我在西安城生活了二十二年，曾经试图了解西安，始终浮皮潦草，不如二哥踏实。

文友问二哥：“仁兄在哪里高就？”

二哥答：“西安新市民。”

其实，他是曲江某小区的一名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