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三章 庄秘书
李洪君
李衡告别了舅、妗子一家,又回到了正志县老马街公社福丰二队姨家。时间是8月末,夏末秋初的天气。
李衡和姨一家,和旗星同学讲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回来不几天,就去拜访了庄秘书,庄秘书说:
“小李子,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庄秘书,您好!我是为了求您,专门回来的。”李衡开门见山的说。
庄秘书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会有人求我吗?”
李衡说:“我就是回来求您的。”
庄秘书说:“我能帮你什么呢?”
李衡把这一次到大兴安岭的经历简单的叙述了一下。说:
“我的师傅,把我认作朋友、认作亲弟弟,说无论走后门、还是跳窗户,一定要给我落上户口、找个工作。我舅、妗子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尽力为我想办法。可是,那个地方现在户口冻结,不好办理,又在驱赶盲流,夏天林区又没有活干。我在那里闲呆了个把月了。一个大小伙子,寄人篱下,吃闲饭,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心境读书也读不下去。我想,这样闲着不如想办法把户口弄到手里攥着,等待机会。在那里不好办,所以,我想起了您。”
庄秘书说:“我现在是被流放,是劳动改造。现在公社也是造反派当家,我怎么能帮上你呢!”
李衡说:“您还在自己的辖区之内,没被流放到其他地方,只是派性斗争而已,您的影响还在。您不用着急,慢慢看情况,我等,实在没办法,我也理解。”
文化大革命,整人的,投机分子多;被整的,好人多。像庄秘书,不是主要领导,只是不愿跟着昧着良心整人而已,如果随风倒,不会被流放劳动改造。
李衡还是住在旗星同学家。旗星同学告诉我:“袁家广前边那个媳妇,你的同学,因为有心脏病,前几个月生孩子没挺过来,生了个小姑娘,她过世了。家广没办法,葬了媳妇,一个男人怎么养孩子啊!他就抱着孩子回老家把孩子交给他妈管着。还不错,有人给说媳妇,他又领回一个来。走,我领你去看看。”
两人一块到了家广家,家广上来抓着李衡的手说:“听说你回来了。”说着,见他眼睛都红了。李衡说:
“我都听说了。我明白。”他的新媳妇还在跟前,不愿说的太多。
旗星同学介绍说:“这是家广嫂子。”
李衡说:“嫂子好!”
家广给他媳妇说:“我们都是老乡。”
李衡说:“我和旗星老家一个村的。”
家广嫂子搬凳子说:“你们坐下说话。”
我们又坐了一会,就回来了,旗星同学说:“这个家广嫂子和上一个性格不太一样,这一个开朗的多。”
李衡有时帮姨家干些活,有时跑跑山 还必须想办法挣几个钱啊。有时到庄秘书那儿坐一坐,有时和庄秘书一起提着个镰刀到山上转转。眼看一个月过去了,天气已过白露,金风玉露,树叶渐渐稀疏。
早晨已见冰凌,天气逐渐转凉。
天气一冷,山溪里边的鱼、泥鳅、蛤蟆都躲到深一点的水里,叫深水窝子,准备过冬。李衡和庄秘书没事就提着把镰刀,拿着个袋子,拿着一个网兜,上山去抓蛤蟆。网兜是经过加工的,把网兜口固定在一个直径3毫米左右的铁丝握成的直径20多公分的圆圈上,然后再把这个网兜固定在近两米长的木杆上。这样就可以把网兜伸到深水窝子里把鱼、蛤蟆、泥鳅网上来。
说是到山上去抓鱼,事实上是到流水的山沟、山溪里去抓。在这些山溪边上的大石头或大树的树根下水流的漩涡卷走了泥沙,形成了深水窝子。白露已过,天气转冷,鱼、蛤蟆等这些水中生物开始寻找自己过冬的地方,这些深水窝子冬天冻不透,便是它们的过冬的理想的地方。一到冬天有的人专门找这种深水窝子捕鱼、抓蛤蟆,那时人为破坏少,资源丰富,有的找到个大的深水窝子,砸开冰,一个窝子能弄一两麻袋的鱼、蛤蟆和泥鳅。
李衡和庄秘书主要的目的是玩、是消遣?说心里话那时李衡还真没有那种心情,打发时间吧。但是,真的有收获的时候,一时还是挺高兴的。这一天两个人上山弄了大半袋子(是庄秘书用旧布缝的袋子),回到庄秘书的家里,已是过午3点多了。我们把半袋子的收获倒在桶里有多半桶,这些鱼、蛤蟆、泥鳅在桶里拥挤着、挣扎着。
庄秘书说:“小李子,尝尝我的手艺吧。我给你做一个‘蛤蟆抱丸子’或‘蛤蟆抱萝卜条’,有型有味,绝对好吃。你给我烧火。”
李衡说:“好的,尝尝您的手艺。”
庄秘书从桶里挑了有二十多只蛤蟆,都是红肚皮、大肚囊的,放到另一个桶里洗干净。他拿着一个蛤蟆给我说:
“这叫‘母抱子’,就是说,是母蛤蟆,它的肚子的两边,一边一块蛤蟆油,公的没有,大小像花生米,营养很高,蛤蟆肉的味道也很好,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田鸡’。这个时间,蛤蟆的肚子里一点脏东西都没有了,为了过冬,它不进食了,脏东西都吐干净了。”他又磕了两个鸡蛋放到碗里,放点面,放点材料,放点土豆粉面子,搅好备用。然后他说:
“小李子,你生火吧。”
李衡生火,李衡在灶坑生火的时间,庄秘书又洗了个萝卜,切了几刀萝卜条,切了点葱姜末,预备了点材料。李衡的火也升起来了,锅也热了,他在锅里放了点油。油热了,他放入葱、放入材料,翻炒了几下,又放入萝卜条翻炒,加水、放姜末。一会水开了,他又把鸡蛋粉面糊一勺一勺地汆成丸子放入锅里。这时关键的一步到了,他把洗好淋干水的活蛤蟆一下子倒进滚开的锅里。李衡一惊。庄秘书说:
“小李子,你看锅里,好看吗?”
庄秘书往锅里倒蛤蟆的时候,李衡就一直盯着,这时看,只见那些蛤蟆有的抱着个丸子、有的抱着个萝卜条,在开水锅里上向下翻滚。这时他盖上锅说:
“十几分钟咱就可以吃饭了。”
他也是吃煎饼,这时,他从暖瓶里倒了半碗水在菜板上滋润了几张煎饼。他还是讲究的,可能因为他是南方人的缘故吧。这个地方的百姓家滋润煎饼都是使用生水,连喝水大都是喝生水。 他说:
“小李子,不用烧火了,一会就好了。”
他放好炕桌,放好碗筷,把滋润好的煎饼叠成长方条形用一个盘子放在饭桌上,他说:“锅里好了。”
他用一个汤盆一下子都盛出来了,放在炕桌的中间。一人一双筷子、一把羹匙、一个碗,他说:
“来吃吧,小李子,一定饿了吧!”
两个人是早饭后出的门,现在都4点多了。他说:
“不行,今天咱俩得喝点酒。”
他说着,又下地拿了两个玻璃水杯、一瓶酒。一人倒了一杯酒,水杯大,一瓶酒下去了一多半。他说:
“尝尝我的手艺吧。”
他说着,就夹到我碗里一个抱着萝卜条的大蛤蟆,说:“吃萝卜顺,先尝尝这个抱萝卜条的吧。”
李衡说:“谢谢庄秘书,我没吃过蛤蟆,还真得不太敢吃!”
他说:“你看我怎么吃。”他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只蛤蟆,顺头就咬了一口,边吃边说:“很好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吃,咬不动的地方是骨头,吐掉就行了。”
李衡先弄下了一条腿,尝了尝:“嗯!真的好吃!”吃了两条后腿,我又把肚子用筷子弄开,看到了两块油,挑到嘴里:“嗯!真的又香又嫩又滑,太好吃了!”吃到蛤蟆的腹部,李衡说:“有点苦!”
庄秘书说:“你又吃到好东西了,苦的地方是蛤蟆的苦胆,苦胆吃了对身体更好,苦胆和其胆汁有消炎败火的作用。”
李衡吃了一个,就不顾忌了,就大口朵颐的吃了起来。
两个人边吃边喝边唠,几口酒下肚,庄秘书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说:“我都45岁了,唉——”
李衡说:“您比我父亲还大3岁,我应称呼您庄大伯。”
他没置可否,继续他的话:“我部队转业,家在广东,我提出回广东,说党的工作需要,把我留在这儿,留在这最偏远的乡镇。我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工作,不图名不图利,从不谋求为自己做什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说我就这么一个公社小秘书是走资派,我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条件吗?造反派夺权以后,把我流放到这深山里劳动改造。什么造反派?都是一些投机分子,这些人哪有脚踏实地做工作的,只知道投机钻营,好人都给整下去了。
“我有5年没见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了。造反派夺权以前,我一年还有一次探亲假。68(1968)年初就把我流放到这里来了,我每年都申请探家,说什么‘走资派不好好改造,有什么权利探家!’我想自己的老婆孩子啊——!我不能让他们来啊——!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啊——”他落泪了,是泪流满面!他一时仰首长叹!一时双拳捶胸!其愤懑痛苦之状难以言表。李衡愕然了,他是共产党员啊!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啊!怎么会如此伤、痛呢?是冤枉、是思亲?李衡糊涂了,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他。
冷不防,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里面有一两多酒呢!李衡没来得及抢酒杯,李衡说:“庄大伯,不能这样喝。”李衡说着,夹到他碗里一只蛤蟆,说:“先吃点菜。”李衡把他放下的酒杯和自己的酒杯都放到了桌下。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李衡的动作和说的话,他完全沉浸在他的状态里。他继续着他的话,他擦干了眼泪,像是平和了很多:“我很庆幸我来到福丰二队,这里的村民多好啊!队干部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不漏雨的房子,没有开过一次我的批斗会,快5年了,也没有一个村民来找过我的麻烦,还是百姓好啊!我感谢他们!我也恪守我的原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和谁也不来往,装聋作哑,碰面打个招呼,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虽在人群中,只能把自己当作是这个世界的外人。但你也是这个世界的外人。几口酒下肚,我说了一些不能说的话。”
李衡说:“刚才您说了您的年龄,45岁,比我父亲还大3岁,我称呼您一声大伯吧。你说得对,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外人。您说的可能是这个屯子,这个地方。我说的是还有我们的处境,通过文化大革命我看到被打倒的、关监狱的、带帽的、流放改造的,大都是搞政治的、搞文学艺术的,还有一些权威专家,高级知识分子。68(1968)年,大小城市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像我一样的农村孩子就回家了。上学时,理想是什么政治家、文学家。经过两年文化大革命认为还是搞技术稳当。孟子有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在这个形势虽然不能升学就业,我想趁乱用技术知识武装自己,离开学校以后,我选择了学习电学知识和电器修理,在家我昕宵不怠的干了将近3年。年轻,一懵,来到东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年轻应该趁乱不乱(不参与乱),独善其身,打好基础,等待时机为国出力,为民办事。任何事情都有个过程,百姓需要安定,国家也只有安定才能发展。乱,总会过去的。您,固守自己的人格,固守自己的本份。我这个年龄是奋斗,您这个年龄应该是守成。我赞成您的装聋做哑的原则。等待,您应该坚定这个思想、这个信念。我理解您的苦楚和冤曲,还有思亲之苦。坚信,苦、痛总会过去的。做人、做事,重要的是坚持,最重要的是信念。”
“哎!小李子,这不像你这个年轻人能说的话啊!”庄秘书说。
李衡说:“这说明我受的苦多,或者多看了两本书吧。”李衡又说:“我的二舅给我很多帮助。抗美援朝时他就是汽车连的连长,回国后安排到东山省农业厅,1958年波兰农业代表团到我们国家访问,到东山去,我舅是东山省的技术总顾问。我上学的时候,我舅就时常给我几元钱,特别是我上了中学,他回家路过我们学校,时常到学校看我,最多给我10元钱,告诉我,不能乱花,只能买书籍和文具,要好好学习,要多读书。我在初中待了5年,1966年毕业,又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1968年离校。我舅告诫我:不要参与什么派,可以看,可以思考,但不要参与。利用这个时间,可以多看些书,提高自己,完善自己。
“1957年反右派运动,什么‘阴谋论’、‘阳谋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最后是‘引蛇出洞’。我只是一名技术干部,我只做好我的技术工作,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政治上少说话、不说话。运动中不少人被打成‘右派’,我过来了。文化大革命,我也是,不参与任何派性斗争,不发表任何言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工作有时也不能做,就读些书,做个‘逍遥派’。
“我舅告诉我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处处与人为善,不毁人、不谤人;对人能帮则帮,帮不了,是自己的能力问题。
“我舅对我的影响很大……”
“哎!我们的酒杯呢?”庄秘书再找酒杯。
李衡说:“在这里。”我从桌下拿出酒杯。“你刚才情绪不好,怕你多喝酒,我放下边了。”
他说:“没事了,我们慢慢喝。”
李衡说:“人苦,最大莫过于心苦。我理解你心里很苦,自己辛苦工作,心底无私,忠于党,忠于国家,却流放改造。可是你看,全国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名流有多少人惨遭厄运,应该想开,心要大。这样想,我还算是幸运的,心里会宽慰许多的。来,我敬您个酒。您刚才喝干了,我给您少倒一点,我喝干,敬你!”
……
庄秘书的心情平和多了。两个人边喝边唠,一瓶酒喝干了,天已黑了,点上油灯,他又拿出一瓶酒,还要喝。李衡说:“庄秘书,我叫声大伯吧。我俩喝的不少了,不喝了,天已经黑了,我们吃饭吧。”
两个人一人吃了一张煎饼。吃过饭,一人一杯水,我们继续闲唠……
庄秘书说:“小李子,在我接触的年轻人中你是有思想的一个——”
李衡随着接过来说:“不,庄秘书,我们只是想想自己该怎么生存下去而已。”
他接着说:“我看好你,我想帮你,可是,我现在这种情况怕是有心无力啊!。这样吧,你把你户口的具体所在地和你姓名的具体用字写给我,我尽力,但我怕有心无力。”
李衡说:“我理解您现在的处境,我千里迢迢的来找您,也只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而已,您千万不要太为难。”
有半个月的时间,庄秘书就把准迁证交给了李衡。并嘱咐李衡,来回一定要用挂号信邮寄。李衡写了一封信,跑到两面坡,用挂号信邮给了父亲。不到20天的时间,父亲就用挂号信写了李衡姨夫的名字、地址把李衡的户口邮了过来。
李衡带着邮过来的户口,买了两瓶酒、几个罐头,到了庄秘书家。既是感谢,也是辞行。庄秘书,或叫庄大伯正处在人生的低谷,人生的艰难时期,一定为李衡的事情做了不少的付出,这代表着他对李衡的认可。点滴东西,能表示什么呢?今后更好的做人、做事,当以报答。
李衡离开后,给庄大伯写过两封信,他都没有给李衡回信,李衡想,他是愿意少些事情吧,后就断了联系。他如健在,90多岁了,祝愿他健康长寿。
11月中旬的样子,李衡回到了克一河,给舅和吴师傅说明了情况,让他们看了办来的户口。他们都到公安局户籍科去找人问了,给我介绍的回答都是:说最近中央专门为户口问题下发了一个44号文件,文件说,除去有接产证的新生儿可以办理户口以外,其他户口一律冻结。什么迁出迁入,什么工作调动,户口一律不动。都说:“先把户口放好吧。等政策松动,有机会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