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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余石，广东雷州市人，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会会员，广东民俗文化研究会会员，湛江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参与《广东名胜古迹辞典》《广东民俗大观》及《湛江通史》的编写，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论文、介绍性文章及散文多篇。近年来，应岭南文化书系编委会约稿撰写的专著《历史文化名城雷州》获湛江市第七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三等奖；参与雷州文化丛书编写（与人合作）所写的《雷州史谭》获湛江市第八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主编湛江文史系列丛书《湛江民俗文化》。其散文作品在《湛江日报》《湛江晚报》《湛江文学》《宝安日报》《散文选刊·下半月》《海外文摘》等多家报刊发表。其中《岭南名郡，海北奇观》在加拿大高雷会馆征文比赛中获优异奖。《拜石》在2021年度中国散文年会评选活动中获二等奖，2021年被《散文选刊·下半月》编辑部聘为签约作家。
孩子，你在何方
余 石
这是发生在多年前的故事。
深夜，大地一片沉寂，二点时分，我被抽泣声惊醒。只见妻子泪眼汪汪，我一下子凉了半截。这是我们结婚多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我一时不知所措。看得出来她一直没有睡。“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妻子见状赶紧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似的。不对！夜半三更泪流满面的她心里一定藏着天大的冤屈。我的脑子急转，思想的屏幕上映出种种忌惮。最近我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想到这里我的心一下子淡定了下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一一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一、
最后一抹晚霞悄然散去，暮色降临。天宁寺里拜佛的信男信女渐渐少了。我妻下班路经寺门时突发走进去看看的念想。这时，大雄宝殿前的大榕树下围着一群人，人群中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小女孩，衣衫褴褛泪眼汪汪，脏兮兮的瘦脸略带饥黄，齐耳的乱发很久没有洗过了，几只苍蝇围着她的头飞来飞去，还有蚊子不时从头发里飞出来，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可是人们为什么围着她？她为什么流泪？有人认识她吗？她经常在这种地方出现吗？这时只见她含着眼泪望着远方，一句话也没说。像在无言抗争，又像在盼望和期待。她盼望什么？是盼望有一个馒头驱赶她目前的饥饿，还是盼望有人来解救她目前这种困境？
黄昏渐渐逼近，寺内低沉的钟声在冬日的昏幕里更显沉郁和凄沧。小女孩茫然望着远方，她要到那里去？她在那里安身？
见此情形我妻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掏出钱包想挤入人群。这时，旁边一个卖香烛小摊上的·老妇说道：“你别给她钱，她身上一有钱就被人拿走了。”老妇的话里说明她认识这个小女孩，这孩子不仅挨饿受冻，还备受欺凌……
经常来寺里拜佛的人都认识她，她常常跑到天宁寺来，偷吃贡品充饥。平日里她总是在街上晃悠。她刚来城里时，由于无法忍受饥饿，总是躲在饭店门口，偷窥那些食客。每当她看到客人走后剩下食物店员还来不及收拾时，她便冲进去，饥饿的逼迫，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把那些剩菜残羹扒个精光。有的人怕影响商意把她赶走，也有好心人不仅不赶她，还帮她收集剩余食物。望着这些好心人她总会想起她的妈妈，禁不住泪水直流。她曾主动帮助那些小摊贩招来顾客以换取一个面包或馒头。可是，那些人认为留下她总不是好事，都打发她走。她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严酷的现实天天在炙烤她幼小的心灵！后来她被小偷团伙发现，那些人教他如何偷钱。从此，她为了吃饱肚子便开始了偷盗的营生。日求三餐，夜求一宿。然而，夜，对她来说是最难熬的时光。小巷的墙角是她夜间的归宿处。但每当风雨交加之夜，当她盼望有一个遮风挡雨之所时，又总会想起自己的家，想起与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和弟弟……
听了妻子的陈述我触动很大。说实在的我也在心里暗暗流泪。第二天一早我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这个小女孩。在多方的帮助下，终于在第三天夜里九点多钟才找到她。她可能看出我俩是善良人，同意跟我们走。在她的眼里也许看到前方的光明，感悟到人世间的爱。
我们先带她到夜市购买了几件冬衣。她抱着新衣服一路蹦跳，脸上洋溢着欢快和笑容。这时，我才看清楚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孩！当我们带她去理发店洗头剪发时，才发现她身上令人不寒而栗的创伤。洗头师傅无法下手。她的耳朵背后有一个大伤口，可能是受伤后得不到及时包扎治疗，伤口已经化脓。一个大大的脓包流着血水，把旁边的头发黏在一起。
恍惚中我眼前突然掠过惊人的一幕：小女孩钻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人家兜里有钱，乘人不备，她赶紧下手，没想到一下子被人逮住，她的耳朵被抓得揪心的疼。“抓扒手”的喊声响起，她像过街老鼠人人叫打。她只记得被一大巴掌向头部打来，后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下水道旁，身边有很多血。这时，她感觉全身像被针刺一般痛，还有血从头上不断往下滴。她只好硬撑起身子，走到不远处的炉灶旁抓起一把木灰往伤口塞……
想着那种场景，看着她目前的脓包，我的心像被刀子在猛刺。多么可怜的孩子！所幸理发店附近的一间诊所还开着门，我们便先给她治疗伤口，直到深夜两点多钟才在我家附近的一间旅馆把她安置下来。
二、
第二天一早，我们给她送去早餐。她早已醒来，半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床单发呆。可能她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床上睡觉，这样的环境他太陌生了。见我们进来，她一下子跑过来抱住我妻子，梦幻似的大喊一声“妈妈——”，一串泪水夺眶而出。我的妻子回过神来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禁不住泪水直流。 她是多么盼望妈妈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她望穿秋水也看不到妈妈的影子……
几年前，她的爸妈把她和弟弟交给奶奶照管，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外出打工去了。那时她读小学四年级，弟弟刚入学，她取名梦婷，对世事懵懵懂懂，一切都是未知数。每当春节来临，爸妈打工归来都给他们带回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带回欢乐和笑声。她对春节是多么期盼！那是她童年的最美好时光。平时每当听到村子里哪位同学的爸妈打工回来，她总是想象着是自己的爸妈回来一样，都要跑去看一看，分享他人的幸福也是幸福！虽然她每天都不曾停止过对爸妈的想念，但无奈之下她只能盼望春节快快到来。可是，三年后的春节来临时，只有爸爸回来，她问：“为什么妈妈不回来？我要妈妈……”她流着眼泪纠缠爸爸。盼母心切，她不懂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后来才知道他们俩不在同一个城市打工，这是多么令人挂心的事。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妈妈还是不回来，她爸带着她和弟弟到三十多公里外的邻县的外婆家要人。外婆家人谁听到这个消息都十分沮丧和无奈。尤其外婆，她面对女婿无言以对，两个失去母爱的外孙子更让她牵肠挂肚。她抚摸着两个孙子，含泪的眼睛里蕴藏着无法言喻的心痛。她的大舅是村子里的小学校长，对他爸爸充满同情心。他责怪其妹妹——孩子她妈是霓虹灯下无数追梦人的怪象，鬼迷心窍，忘记自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最后大舅要求爸爸把两个孩子留下，跟他读书，但爸爸不同意。
打那以后，她的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常常酗酒，脾气暴躁，一不顺心就打骂她们。她的奶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也理解人到中年，没有女人的家庭的苦楚。但是她也只能是尽力照顾好两个孙子。孩子他爸再也不外出打工了，他想给失去母爱的两个孩子一种弥补。他恨透了那个外出打工的女人。江湖险恶！从此，他安心家乡了，或找些零活干或收废品。他对两个孩子说：“你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要你们了。”可是，小梦婷就是不相信。她说：“不！我不信妈妈不爱我们，我要去找妈妈。”她果真跑出村子，跟着人家来到距离她的家乡四十多公里的县城来找妈妈。可是她的妈妈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打工的，一个孩子家要在城市的茫茫人海找到她的妈妈那是多难啊！她历经艰辛回到家后，她爸爸心烦意乱之下，把她绑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顿。对她妈妈的憎恶也发泄在她的身上，再不准她走出村口半步。后来，她的弟弟趁着她爸爸出远门才帮她解脱了绑绳。从此，她离家出走了。
在她出走离家的日子里，虽然她每天无时无刻想起奶奶和弟弟，但是，她害怕她的爸爸，不敢回家。每当她想起她那个破罐破摔的爸爸，想起耗尽了她的童年思念也见不到影子的妈妈，她又不想回家。她不再想念那个失去温暖的家了，她宁愿流浪街头也不想再跨进那个家门。
摸清她的心思后，我心里纳闷，假如小梦婷不肯回家，以后如何安置她呢？小小年纪，她还要回到学校读书，这是后话。为了抚慰小梦婷对奶奶和弟弟的思念，也为弄清她的家庭身世，我答应送她回家，再带她出来，并答应暂时不见她爸爸，她同意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子自驾车子，带上小梦婷还有米油之类的慰问品出发了。来到村口小梦婷不下车，我与妻子按照她的指点，来到了她家。这时，她的家中恰好只有老奶奶和小弟弟。老奶奶不知我们是何方来客，脸上流露出惶惑的神情。在一旁看小人书的小弟弟也放下手中的书，疑惑地望着我们。当我问及孩子他爸干什么去了时，老奶奶接过话头说：“他收废品去了，不知下午回不回来”。“他不到外面打工去了吗？”我问，“他不去打工了。唉……”老奶奶话中有话，流露出对孩子他爸的同情和对这个不幸家庭的忧挂。我怕拖长时间，对小弟弟说：“小弟弟，你梦婷姐姐很想你们，你想不想她？”当我们提到小梦婷时，老奶奶的脸阴沉了下来。她也像觉察到什么似的：“你知道我的孙子？三年了，不知这孩子是否还在人世间？”她说着说着眼眶溢满泪水。见状我们也很难为情，我赶紧说：“她回来了，我带你们看她去。”
小梦婷看到我们带着她奶奶和弟弟从她家出来，她赶紧打开车门冲了过来。老奶奶看到小梦婷也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婆孙三人抱作一团，挥泪如雨，无不令人动容。真想不到一场生离死别的动人情景竟然在今天的乡村悄然上演！
临别时，老奶奶依依不舍地拉着小梦婷的手，怕回到笼中的小鸟再次飞走。但她知道小梦婷执意要跟我们走后，颇费踌躇。她看看我的车子，摸摸小梦婷身上的衣服，好像明白了什么，最后含泪松开了手。车子开出很远了，我掉头看去，还见老奶奶站在那里朝着我们的方向张望。
三、
春节来临，在深圳工作的儿子回电告诉我，儿媳将临产，不便返家，要我们春节放假前往深圳过节，且帮助照料儿媳坐月。放下电话，小梦婷如何安置的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让亲友帮忙照管几天吧，怕人家不乐意。让她回归到原来的生活状态吧，我心里不甘。我只好把小梦婷的情况告诉儿子，最后他也赞成我的想法，决定带小梦婷前往深圳。可是，小梦婷在深圳的那段日子里，其所作所为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有一天早上，我和妻子带她买菜去。深圳的早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们只好让她在菜场门口等候，并叮嘱她不要走远，以免迷失。可当我们买完菜出来时人不见了。我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四处寻找，在二百米开外的地方望见了她。这时只见她神色慌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什么。我以为她是找不到我们而紧张。可是，当我们走近向她喊话时，一个中年妇女慌慌张张地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远远地指着她语无伦次地说：“她是你的什么人？她偷了我的钱，还有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卡等，你们得帮我讨回来，要不我就报警抓她。”我一听像被当头一棒似的。定睛一看，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面前抱着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左肩上挂着一个黑皮挎包，右手里还提着一个红色的胶袋和一捆菜，可能也是从菜市场走出来不久。听她一说我心里明白了几分。“你别急，她跑不了，这事由我来处理。”我先稳定她的情绪。为了取得这个妇女的理解和同情，我只好将小梦婷——一个流浪女的身世毫不掩饰地和盆托出。妇人听后，刚才那种敌意消除了。甚至一种同情心在萌动。尤其对我们特别信任。她说：“我的钱包里钱不多，只有五百多块钱，可以给她，但我的身份证、驾驶证、还有银行卡她必须还我。她拿去也没用。”
小梦婷望见我们与那个妇人接触，她知道事情已暴露，可能她认为我们会摆平事情，心里有了安全感，原来的惊慌神色消逝了。当我们问起事情的经过时，她的态度诚恳，像一个愿意改正错误的犯错孩子。我说我们来到了异地他乡怎能还像过去干那种偷盗的事呢？她脸涨得通红，显得很后悔的样子。她说那妇人抱着孩子，钱包就放在不拉链的挎包上面，耀人眼目地从她的跟前经过。她说她当时意识茫然，第一反应是：机会来了，便顺手牵羊拿了那妇人的钱包。我追问她，那妇人的钱包现在哪里？她说她走出十来步掉头去看那妇人时，发现那妇人跟上了她，她怕留下证据，匆匆忙忙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现金，其余的都丢掉了。我一听急了。大声地吆喝她：“里面的东西比钱重要得多！你丢到哪去了？”他带我们到农贸市场附近的花圃、绿化带地里，绿化带长得非常茂密。由于她逃走匆忙，只记得大概方向，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我们在那里寻找近半个小时才找到钱包。找回钱包后，我要她陪我一起把钱包还给人家，她很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当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五百块钱连同钱包一起交给妇人时，妇人微笑着接过钱包，却把那五百块钱塞给她手里。她赶紧抽回手，不管那妇人怎么说，她都不肯接受。“对不起”，她向那妇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事后我一直隐瞒着我的儿子，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可我的内心思绪纷繁心潮起伏。小梦婷的所作所为难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不！在我的灵魂深处对她怀有极大的同情和怜悯。她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她应该得到社会和家庭的保护和关爱。可是她天天面临饥饿的严酷现实合理吗？像她这个年纪，在深圳的学校门口接送上学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可是人山人海，难道她与生俱来就不该享有吗？在她苦难的童年，她多么盼望常人皆有的父爱、母爱相伴啊，可是她没有，她像一颗孤零零的小草，任由人家的踩踏和风暴的摧残！上帝竟是如此的不公平！偷盗不是她的本性，而是迫于生存的无奈。
深圳归来如何安置小梦婷成了我当时急需解决的大事。我想小梦婷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得继续上学。没有文化她将永远无法改变命运。可是她在那儿上学更合适呢？因为心里的伤痕，她不愿意回去老家了。在县城里又有她曾经的同伙，那段抹不去的历史，她又如何去面对她的老师和同学呢？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后来我了解到在基层乡镇有一个叫官贤圩的地方。那是六、七十年代一个有名的小集市，圩中有一间很不错的小学，附近又有一个庵堂。常驻庵堂有四个尼姑，其中有一个是少年尼姑（准确说应该是准尼姑），比小梦婷稍大一点，正准备报考佛教学校，现还在校读书。如果小梦婷入读官贤小学，寄宿于庵堂岂不美哉？做通了小梦婷的工作后，我虽乐意付给庵堂小梦婷的食宿费，但仍担心不肯接受，特地邀请了县妇联和县宗教局的相关领导一同前往。真想不到出家人慈悲为怀，满口应承，我们高兴极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半年之后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我刚要出门上班去，突然电话响起，是官贤庵堂打来的。她们说小梦婷昨天一天直到夜间不见回来，她也没有事前告知要去那里。我一听心里紧张起来，她会去那里？自从到官贤小学读书后，她几乎每半个月都回来一次。上个月她还带回来两个同学，我热情招待了她们。只是她跟我说庵堂里那个小尼姑离开庵堂读佛教学校去了，每到晚上她感到特别孤独、寂寞。我听后当时就有点放心不下。因为她的身世，又在寂寞庵堂的孤灯寒夜里。那种情景是可以想见的。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啊！几天后，我又接到校长给我打来电话，说小梦婷无心向学，要我协助做做工作。她到哪去了呢？如果觉得住在庵堂不好，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怎么就不辞而别？后来，我在县城她原来活动的地方找，到她的老家去找，都杳无音讯。我又回到庵堂了解那几个尼姑她最近的动态时，她们告诉我说，小梦婷经常提起她妈妈，她非常想念妈妈，常常暗自落泪。她莫非又找她的妈妈去了？
在那段时间，每当夜里我不断地做着噩梦：有一夜，我梦见小梦婷为寻找妈妈沦落异乡，挨饿受冻，衣衫褴褛，伸手行乞；又一夜，我梦见小梦婷为寻找妈妈在异乡撞车身亡，她那可怜的老奶奶听到噩耗一下子晕倒在地；再一夜我梦见小梦婷身无分文，在异乡重操旧业，被人打得死去活来，她妈妈路经发现，肝肠寸断，抱回小梦婷，母子团圆……
孩子，你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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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港澳台世界头条总社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