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福嗲的三个偏方
文/徐建辉
回忆是一剂良药,有时能治愈心灵上的某些创痕。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向往的天空已不再斑斓,而生活的帷幕上面,往往缀饰着抚今怀昔。
熊家福嗲,我家40多年前居住在乡下的一位邻居,有时会进入我的视线,勾勒起一段回忆。回忆曾经,让我变得韶华年轻;回忆过往,让我变得宽以诲人。
回忆福嗲,回忆他当年为当地村民所做的好事,所解的难事,件件称得上暗室逢灯,件件都可以洗涤我的心灵。
我还是孩童的时候,福嗲已接近花甲之年。在我印象中,他身材单薄,蜂腰削背,但目光炯神,磐石如坚。
福嗲的家其实并不住在我们这个生产队,尽管是一个大队,但他家距大队部有两里路,下雨天烂泥垮水。硬是为了方便村民百姓,他很少回家,便住在了整个村子的中心地带,即大队部,我家距离大队部仅隔一户人家。福嗲住在这里,从来没有闲着,反而整天鸡鸣而起,日有万机。
福嗲之所以每天行色匆匆,是因为他身上有几个偏方。
治疗毒蛇咬伤,让患者远离痛苦,摆脱生命危险,是福嗲造福乡亲最大的偏方。福嗲的“蛇法”,可以说在当时的半个南县,都是赫赫有名的。那时的农村,到处杂草丛生,野蛇出没,咬伤路人或正在田间地里干活的农人是经常有的。只要听说哪里有人被毒蛇咬,特别是带剧毒的蛇咬伤,福嗲总会背着一个医药箱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患者家。记得有一次,福爹上门治疗一个烂肉王蛇咬伤的邻居。只见患者被咬伤后毒性开始发作,不到几分钟时间,脚踝处肿得好大,小腿处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人已处于迷糊状态。不及时救治,恐怕性命难保。福嗲来后,立即用绳子捆住患者的膝盖下面一点,然后用手挤伤口处的淤血,再用口不停地吸吮,把毒液排出来,之后用盐水清洗。这番操作后,福嗲打开药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蛇药,敷在患者的伤口处,用胶带缠绕。这段时间,福嗲每天会来患者家里1次,挤出毒液,清洗伤口,重新上药,直到康复。
记得第一次敷药时,福嗲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当时我年纪小,既不知道敷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但我知道的是,他敷的和念的能够挽救患者的生命。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肯定在与时间赛跑,与生命赛跑。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福嗲治疗蛇毒时所用的药为中草药,所念的咒语,是蛇法师傅传承下来的已有上千年的那套法术的东西。这套法术的东西,我不认为这是迷信,而是医者为了宽慰患者,人类所表达的一种语言形式,一种镇邪驱魔的意念,起到让医者有信心、让患者有勇气不惧病痛的作用。
福嗲治疗蛇毒的方法独特,所用的中草药,有的是当时医院没有的,只能自己亲自去外地山区采药,亲自回来炮制,一般时间为半个月。去外地采药,没有公费报销,没有他人驱使,累了自己承受,全凭一腔热血。每次出去一个空空的袋子,回来便装着整整两麻袋中草药。
福嗲的蛇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已无从考究,但通过他治愈的人,我却知道不少。可以说,乡下人一辈子没有几个没有被蛇咬伤过,而在我们村乃至周边几个乡镇,绝大部分都是被他治愈的。
我记得福嗲治好患者后,每次只收取3块3,作为外出采药的车船费,或者遇到慷慨的,也只收取13块3。福嗲在治疗蛇毒方面的热心解难,在当时当地赢得了交口称赞。
凭自己的一技之长,一门偏方,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在这里,福嗲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生存的渴念,解读得淋漓尽致。
在当时农村,受到交通条件、医疗条件、经济条件的制约,被毒蛇咬伤后,想要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不留下后遗症,只能依靠和仰仗福嗲这种有大爱的人。
我想,中国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以真、善、美、爱、乐、新为主要内容的公益文化,就被福嗲无声地托举起,像一道彩虹,镶嵌在熟悉他的每个人的心间,一眼万年。
福嗲是读书人。父亲曾说过,解放前在私塾读过很多年的书,能文能武,出口成章,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只可惜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错过了时代浪潮,理想和抱负被无情的岁月拖拽。
福嗲爱讲故事,只要有三五个人围坐一起,他便会拿出展示他高超口才和记忆力的另一个本事,那就是讲故事。福嗲讲的故事并没有展示过他怎样救治蛇毒患者,怎样为邻里乡亲解除病痛方面的事,而是他阅读大量古典小说后,呈现出来的精彩的历史片段。
通过这些精彩的片段,像我等爱听故事的人,自然而然的对于生活当中的真善美和假丑恶,有了辨别的方法和见解,这也成为他给予村民的第二个偏方。
改革开放刚开始的头几年,大多数农村是没有通电的,更别说能看上电视,我居住的石码头村1984年才通电。在没有电的年代,村民的娱乐生活十分匮乏,晚上除了邻里之间拉下家常,就只能是睡觉了。自打福嗲爱讲故事、会讲故事传开后,当年的石马头村大队部每到晚上,周边村民便早早的吃过晚饭,聚集在大队部前面的坝基上,等待福嗲讲故事。从岳飞抗金到杨家将,从水浒到聊斋……
第一次听福嗲讲故事,我当时只有六七岁,听起来似懂非懂。尽管没有完全弄懂,但福嗲的故事深入浅出,环环相扣,绘声绘色,精彩纷呈,仿佛置身于故事的世界里,如痴如醉。
印象最深的当属岳飞抗金。南宋初年,抗金名将岳飞积极响应朝廷的号召,展开了一系列抗金行动。他率领一支军队,号称岳家军,兵分两路,奋勇杀敌,一举击败金军。讲到最后,福嗲总结道,岳飞抗金行动不仅收复了大量失地,还极大地鼓舞了南宋人民的抗金斗志,体现了岳飞卓越的军事才能和爱国精神。
每次讲故事,福嗲都会拿着一个大茶杯。夏天的时候,一把芭蕉扇不停地驱赶蚊子,听故事的人往往忘了蚊子在叮咬自己。等到故事讲完,才发现大腿上面一个一个的圆包凸起,只能用手不停地去抓痒。
我最爱听的故事就是福嗲讲聊斋。那里面的鬼啊神啊,常常听得我不敢回家,哪怕只有一丁点距离,感觉鬼就在跟前,生怕碰到鬼后小命都不保。
福嗲讲聊斋,每次听完,我定会朝着我家的方向不停地喊叫,要妈妈快过来接我。那段时间听聊斋,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走这一流程。
长大后再回顾聊斋,才知道世界上并没有鬼,当时是虚惊一场。蒲松龄老先生写聊斋,是借鬼神世界反映现实社会,批判社会的不公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福嗲的故事,伴我成长,故事中鲜活的养分,根植在我的心灵深处。透过故事,我知道了民族大义和浩然正气,知道了人生理想和勤勉奉献,知道了精诚团结和英勇无畏。
福嗲不仅会“蛇法”,会讲故事,他还很会写毛笔字。我不敢说他是书法家,但至少在我有限的社会接触中,称得上行家里手。他的毛笔字,行中有楷,楷中有行,如同他的性格一样,稳重而务实,理性且有责任感。
每逢过年,或者周边村民家有结婚、乔迁、寿诞、添丁等类似的事情,都会请福嗲上门写对联。每年秋收过后,农村家庭都有了余粮剩米,于是乎张罗着建房子、收媳妇。此段时间,福嗲也是忙个不停。我记得邻居几户人家收媳妇,他写在堂屋大门两侧的对联不是“行文明礼,结自由婚”,就是“婚姻欣自由,男女喜平权”。硕大的几个字贴在大门两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除了堂屋大门贴对联外,还有婚房大门、窗户,厨房大门、窗户,别的房间大门、窗户,甚至连堂屋里面两侧,也有一幅大对联。也就是说,婚礼前一天,福嗲需要写10多副对联。
我专注过福嗲写对联的神情,他目光如炬,盯着纸,随着手小心翼翼的滑动,嘴角处渐渐弯出一抹喜悦。洗好后随手放置在阴凉处,等待晾干,1个多小时后,亲手把对联贴上墙。他不想别人贴,用他自己的话说,怕弄皱后影响喜庆的气氛。
先天写好了对联,第二天就是婚庆人家的正酒,这天需要人写人情簿,这也非福嗲莫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情簿,不像现在用水芯笔写,或者直接准备一个红包,全是用毛笔字写的,以此体现庄重和优雅。
福嗲写结婚对联,写人情簿,总有很多人围着,看他的字,看他专注的神情。当时只要我在场,尽管年纪小,肯定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
写人情簿用毛笔,显得繁琐,手上时而还沾着墨,更觉得不卫生,这是我当年的不理解。后来我发现,使用毛笔字写人情簿,不仅能体现书者的文化素质和艺术修养,还能让接受者感受到传统文化的韵味和尊重。
现如今,写人情簿用毛笔字书写的历史,很可能一去不复返了,毛笔字的使用领域,或许跟不上时代节奏,但这并不意味着毛笔字被淘汰。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文化积淀,像一方沃土,还需要我和后辈们继续深耕,使其枝繁叶茂。
透过福嗲笔酣墨饱的书法,以及蕴含深刻哲理的对联,让我看到了一位农村老人,饱读诗书,满腹珠玑,不拘泥于泥土的长者风范。他带给我们的,是物质生活上的精神给予,是精神给予上的智慧启迪,是智慧启迪上的人文关怀。
对待每一副对联的书写态度,对待每一个具体事物的精益求精和一丝不苟,这也成为他滋养我们的第三个偏方。
福嗲身上还有很多偏方,比如小孩身上长疖子。我记得小时候农村绝大多数儿童、甚至青少年都会长很多疖子,我们当地称长了一身疖子的人叫“包公”,就是身上长了很多包嘛。
疖子长大后变成脓包,处理不及时,那个地方就会留下瘤子。如果长在脸上或者脑袋上,就会影响美观。现在四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如果他的头上有几处小窝没有长头发,就是当年长了疖子变成脓包,没有及时得到处理留下的。
治疗结子或脓包,福嗲很有一套,只要到他那里打个疤,顶多换药两三次,疖子和脓包就会消散,不会影响毛囊的正常发育。每治疗一个长了疖子或脓包的人,胡嗲只收取3毛3,作为药品采购费,就是多给他也不会要,这是他一直恪守的原则。
福嗲一个人住在大队部,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乐于助人,善解人意。为了弥补生活费用的不足,晚年的福嗲承包了我家屋后的一个大鱼塘,平时除上门帮别人治疗蛇毒、写对联、医治小病小痛外,就外出割鱼草,基本没有消停过。
正因为与邻里关系融洽,像我家还有别的人家,平时会送一些蔬菜给他,如辣椒、豆角、冬瓜、南瓜、萝卜、白菜、西红柿之类,以感谢他多年来为村民默默无闻的付出。
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蛇咬之后有了血清,写对联的活儿留给了后来者,讲故事的机会给了电视。再加上年事已高,福嗲便搬离了大队部,回到了自己家中。
回家好几年后,一辈子为村民解除病痛、一辈子乐于助人、一辈子作为一个非职业医者所拥有的具有悬壶济世职业操守的福嗲,走完了自己平凡而又充实的一生。
福嗲一生不曾享受荣华富贵,不曾有过殷实富足。我想,在他平凡的人生中,村民的口碑就是他的金杯银杯,村民的夸奖就是他的金奖银奖。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人活着就是用一个无愧的生,去换一个不悔的死。
作者简介:
徐建辉,男,湖南省南县人。70年代早期出生,90年代中期开始写作,中间忙于新闻和文字材料,搁笔多年。有作品在《神州文学》《湖南文学》《散文诗世界》《黄河文学》《齐鲁文学》《中国乡土文学》《世界华人周刊》《西南商报》《海华都市报》《益阳日报》等杂志、报纸发表。多次获得全国文学大赛和新闻大赛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