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六章第四节（总第33节）

夏日的晨光透过窗户缝刺进来时，赵泼儿猛地从炕上坐起，额头上全是冷汗。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平坦如常，却像揣了个定时炸弹。

"苹果啊，快红吧..."她喃喃重复着梦里的话，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种酸涩的味道。窗外传来父亲赵驼子劈柴的声响，每一下都像劈在她心上。

走到院子里舀水洗脸时，一股酸水突然涌上喉咙。赵泼儿弯腰干呕了几声，再抬头时，正对上父亲阴鸷的眼睛。

"赶紧嫁了吧。"赵驼子把斧头楔进木墩，声音比斧刃还冷。

水瓢从赵泼儿手里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清脆的响声。"嫁谁？"她明知故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臭头啊！"赵驼子啐了一口，"他媳妇跟人跑了，正好缺个暖被窝的。你这样的..."他上下打量着女儿，"有人要就不错了。"

"不嫁！"赵泼儿猛地抬头，眼睛里燃着火。她想起城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好等她怀孕就结婚，结果连出租屋都连夜搬空了。

赵驼子突然抄起斧头走过来，赵泼儿下意识护住肚子后退两步。"你在城里干的那些烂事，说梦话都吐干净了！"他压低声音，却像闷雷滚过，"那王八蛋早把你耍了，你还想挺着大肚子赌一把？"

院墙外传来脚步声，赵驼子立刻换上笑脸朝路过的村民点头，转身时脸色又阴沉下来："丢人现眼！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他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突然咆哮起来："你去死——我们老赵家没有你这个现世报！"

赵泼儿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父亲的话在她耳边炸开，和梦里黑头白身的虫子一起钻进她的脑子。

晌午的果园里，国光苹果挂满枝头，青涩的果实裹着层白霜。林松岭支着画架，笔尖在宣纸上晕染开一片青绿。他画得很专注，连身后窸窣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突然一双带着花草香气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云秀！"林松岭脱口而出，立刻感到捂住他的手僵住了。

"真没劲！"赵泼儿甩开手，嘴唇抿得发白。她今天特意换了件水红色衬衫，头发也用火钳烫了卷，可现在全成了笑话。

林松岭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调他的颜料。赵泼儿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会儿，突然说："我跟你谈点正事行吗？"

见林松岭抬头，她急忙补充："关于云秀的。"这句话果然让林松岭放下了画笔。

"她犯小人了，"赵泼儿压低声音，"是张红和齐老师。"她看见林松岭的眉头猛地跳了一下，知道自己押对了宝，"最开始...他们还让我当枪使..."

林松岭"啪"地合上颜料盒，画架都来不及收就要走。赵泼儿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认错都不行吗？"

"松手。你找云秀认错去！"林松岭甩开她，头也不回地往果园外走。他听见身后传来抽泣声，然后是赵泼儿歇斯底里的喊叫："我就这么招人嫌吗？丢人现眼！我是现世报啊——"

画家加快脚步，直到风中飘来刺鼻的农药味，他回头时，看见赵泼儿正启开一瓶乐果。

林松岭像阵旋风般折返回来，军绿色衬衫下摆被急促的动作带起，露出腰间一截皮带。他劈手夺过农药瓶时，玻璃瓶溢出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危险的虹光。

"坐下！别动！"他声色俱厉地喝道，顺手将瓶子抛向远处的灌木丛。惊起的山雀扑棱棱飞过赵泼儿头顶，几片羽毛落在她凌乱的发间。

赵泼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别管我！我这身子...我这脸..."她揪着水红色衬衫的前襟，布料在指间皱成绝望的漩涡，"早被城里人糟践透了！"指甲透过衣料在胸口的皮肤上抓出血痕。

林松岭深深叹了口气。他注意到赵泼儿脚上那双过时的塑料凉鞋——左脚带子断了，用烧红的铁片勉强粘合，和城里姑娘们穿的细带皮凉鞋天差地别。林松岭突然单膝跪地，从帆布包里抽出速写本，铅笔在纸面上敲出笃笃的节奏。

"我命令你坐下来。"他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有什么委屈，你边说，我边给你画张像。"铅笔尖在晨光里闪了闪，"就画...你第一次去城里时的模样。"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赵泼儿浑身一颤，泪水冲刷着廉价脂粉，在脸上冲出沟壑。她缓缓跌坐在树桩上，身后是挂满青果的枝桠。一阵热风掠过果园，树叶沙沙作响，晃动的光斑在她身上流淌。阳光透过叶隙，在她散乱的梨花头上跳跃，泪眼里碎光粼粼，像打翻的汞珠。

林松岭的铅笔在纸上游走时，一片槐树叶子突然落在画纸上。赵泼儿下意识伸手去拂，指尖却不小心划过画家手腕内侧的疤痕。两人同时一颤——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除草时的泥土，他腕间还留着颜料的味道。

"别动。"林松岭突然抓住她欲缩回的手腕，拇指无意识摩挲过她突出的腕骨，"你这里..."他蘸了点赭石色颜料，轻轻点在她手腕青筋的位置，"有根血管跳得特别生动。"

赵泼儿屏住呼吸。她闻到画家身上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汗水的咸涩，看见他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正在微微颤动。当笔尖触及皮肤时，她错觉那点凉意会顺着血管流进心里。

远处传来云功德带领村民开山的声响，铁钎凿击岩石的叮当声有节奏地传来。林松岭的铅笔突然在纸上一滑——他发现自己画下的不是赵泼儿的脸，而是她身后那株被虫蛀空的苹果树。树皮皲裂的纹路里，蚂蚁正排着队搬运虫卵。

"灵魂在这儿，"林松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你在哪儿？"

"什么？"赵泼儿猛地抬头，沾着草屑的鬓发簌簌抖动，"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山里人？"她作势要起，膝盖上还沾着刚才摔倒时的泥印。

画笔凌空一指，林松岭的笔尖凝着一点钛白颜料："云校长用二十年凿通出山路，村支书把自家新房让给村小当图书室..."他故意让笔尖那点白颜料滴在赵泼儿衣领上，像颗醒目的纽扣，"还有云秀——她放弃省城工作回来教书，把奖学金和做肖像模特挣的钱带回来为村小学置办新桌椅，她的妹妹云娜天天给五保户挑水..."

赵泼儿突然打断："所以活该我当笑话！"她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一块暗红的吻痕，"城里人说这叫...叫草莓印！你们文化人是不是觉得特别下贱？"

铅笔"啪"地断了。林松岭摸出小刀削笔，刀刃刮过木质的沙沙声让人牙酸。"赵泼儿，"他突然换了话题，"你高中是县二中毕业的？"

这句话像把钝刀捅进心窝。赵泼儿的眼泪决堤般涌出："差三分...差三分就能去省城念师范小中专..."她揪住心口的衣服，"我想找招生办争取一下，我爸说女娃读书没用，我想学开车，我爸说没钱..."

林松岭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迅速在纸上勾出个扎麻花辫的少女轮廓——那是他想象中的、没被命运摧折的赵泼儿。"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可惜。"笔尖轻轻点在画中人眼角，"这双眼睛本该在讲台上发光的。"

赵泼儿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癫狂："你是神仙？是皇帝？"她伸手要抢画纸，"能把我变回黄花闺女？能让我肚里的孽种消失？"指甲在画上划出长长的裂痕。

林松岭按住她的手，触到满掌硬茧。他想起美院模特征召令上"肌肤如绸"的要求，而此刻掌心的粗糙感让他鼻子发酸。"听着，"林松岭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有力，像山涧里沉甸甸的流水撞击岩石。他挺直了脊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板上的一道旧划痕——那是他父亲用半截钢锯条给他做的第一块画板。

"《国际歌》里唱得好，"他的声音在"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这句突然扬起，惊飞了不远处正在啄食野果的灰斑鸠。"要创造人类的幸福——"他顿了顿，食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坚定的弧线，"全靠我们自己！"

赵泼儿的哭声却更加凄厉了，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她的手指深深抠进树桩的裂缝里，指甲缝里渗出了血丝。林松岭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的廉价塑料手链——那是城里夜市上五块钱三条的货色，此刻正在剧烈的抽泣中啪啪地敲击着木桩。

林松岭突然用画笔蘸了赭石色，在画纸上重重地画下一道。"眼泪，"他一句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凿子刻在石头上，"冲不淡命运的苦。"又一道朱砂红划破纸面："自暴自弃，"他的笔锋突然转向，勾勒出一枝悬崖上的野杜鹃，"救不了颤抖的灵魂。"

远处的开山声忽然停了，山谷里回荡着最后的钎子回声。林松岭趁机压低声音："你看那迟开的山花——"他的笔尖点向赵泼儿身后一株野百合，那花苞才刚裂开一条缝，比周围的晚了整整半个月，"等秋霜打过，结的籽最饱满。"

赵泼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顺着画笔的方向望去，看见阳光透过百合花瓣，在地上投下淡青色的影子。一只金龟子正费力地爬上花茎，翅膀壳上还沾着露水。

"这是我父亲的人生感悟，"林松岭突然换了语调，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胸前口袋里露出半截的老照片，"他还谱了曲。"照片边缘已经发黄，隐约可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抱着吉他。

"你父亲？"赵泼儿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她看见林松岭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那双手既能画出价值连城的国画，也能在寒冬里帮父亲推三轮车卖烤地瓜。

林松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翻开画板夹层，取出一盘老式磁带，塑料外壳上还用褪色的红漆笔写着"岭儿大学学费——1989.8"。"老爸下乡时被镰刀割断过脚筋，"他的拇指抚过磁带上的划痕，"下岗后每天扛两百斤面粉，就为让我妈能继续吃药。"

林松岭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像深秋的山涧流水，"要说苦难..."他的拇指轻轻抚过画板上那道凹痕，仿佛在触摸父亲粗糙的手掌，”为了生存，爸爸自谋职业开个小餐馆，却被黑社会砸了，他们用砍刀，砍断了爸爸的腿...”

赵泼儿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野花茎"啪"地折断，汁液溅在她发颤的手背上。她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半声惊喘，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拳。

"砍...砍断？"她的声音变了调，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树皮。突然抓住林松岭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肉里。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有滚烫的眼泪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我上小学时..."林松岭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纹，"父亲用松木做了副高跷，绑在断腿上。"他比划着高度，"再套上那时流行的喇叭裤，走起路来..."他模仿着那种不自然的步伐，却突然停住，因为看见赵泼儿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地砸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林松岭提高声音："我上大学那年，爸爸坐在轮椅上，在人民广场弹吉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消瘦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弹唱，断腿处绑着自制的话筒架，面前摆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

"六弦琴，你轻轻地唱..."林松岭轻声哼唱起来，歌声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赵泼儿看见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今天被城管赶了三次，但赚够了岭儿半个月生活费。"

"世界上..."赵泼儿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她收回手，不自觉地摸向小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父亲..."

林松岭突然用画笔蘸了朱砂红，在画纸上重重一抹："他不是特例！"颜料在纸上晕开，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千千万万的工人..."他的笔锋转向，勾勒出一个弯腰劳作的背影，"都是用这样的脊梁..."又添上几笔，变成扛着钢钎的云校长，"撑起了这个时代！"

赵泼儿突然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揉搓，细碎的沙粒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我真心佩服你老爸，"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更佩服你。"一粒砂砾粘在她湿润的睫毛上，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林松岭看见她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渗出的血珠混着泥土，凝成暗红色的痂。那是刚才她慌乱中撞翻画架时留下的。

"云秀那天..."赵泼儿突然抬头，"你只是..."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林松岭当时踢球的动作，"把球轻轻推到云秀脚边，就像..."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个褪色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几颗水果糖，"就像我妈活着时，总把最甜的糖留给我。"接着，赵泼儿幽幽地说，“你是好人！"

林松岭朗声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蚂蚱。他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桔子，在裤腿上擦了擦："我是好人不假。"橘子皮裂开的瞬间，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你也不是坏人啊!！赵泼儿咯咯笑了起来：“我要是坏人的话，世界上还会有好人吗?”她歪着头，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

一阵裹挟着野蔷薇香气的山风突然袭来，吹散了赵泼儿鬓角的碎发。林松岭自然而然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突然转向，假装去扶摇晃的画架。他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弧线，最终只是递过去一块叠得方正的蓝格子手帕。

"擦擦。"他别过脸去看远处的果园，"你脸上有..."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赵泼儿正用那块手帕按在眼皮上，泪水很快洇透了棉布，晕开一片深蓝色，像暮色中的山影。

赵泼儿忽然轻声一叹："人与人之间..."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目光却灼灼地盯着林松岭，"怎样可以建立起更加良好更加稳定的关系?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又滑落到地上。

”真诚！”林松岭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叶脉在他掌心清晰可见。"除了自己首先做到..."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叶缘的锯齿，突然笑了，"还是自己首先做到。"

赵泼儿的表情瞬间凝固。"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树梢的麻雀，"觉得我不够真诚？"

林松岭摇摇头，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素描："记得那天吗？"画上是赵泼儿蹲在田埂边，小心翼翼地为受伤的小狗包扎伤口的样子。"真诚就像..."他的笔尖在画上点了点，"云校长凿石开道的执着，云秀老师深夜里给学生批改作业的灯光，村支书把自家最后半袋面粉送给孤寡老人..."

"那臭头呢？"赵泼儿突然打断他，眼睛却盯着画中的自己。她的指尖轻轻擦过画纸，留下一点汗渍。

林松岭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云秀老师跟我说过，臭头跳进冰窟窿救起落水的孩子，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悄悄躲开了记者的采访。"

赵泼儿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这些年..."她的声音哽咽，":这些年我尽遇到坏人，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

【版权所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