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前一道工序是成型,即车库门是怎么形成的:木制的方框,两边包上铁皮,然后往空芯里注塑。所以说,看上去很像回事的车库门实际是塑料泡沫的内芯。所以分量不是很重。即使五、六米长的车库门,两个人也能够抬起来。安娜的工作是使用工具剔除边边角角溢出的塑料泡沫疙瘩,顺便在门板的边角处贴一小块黑色胶皮。老袁工作不紧张的时候,就过去帮帮她。而她不忙的时候,也会给他帮忙。两个人心照不宣。中间休息两次,每次20分钟,吃饭30分钟,食堂兼休息室有开水、奶茶和咖啡,随便喝。安娜喜欢喝奶茶,老袁则只喝咖啡。他认为奶茶对他这个年龄的心脑血管不好。老袁工位对过的岗位,是为开了窗的门板安装玻璃,需要使用气泵射钉枪,呲——嘣,呲——嘣,一声射下一个钉子。但气泵通过一跟指头粗的塑料管把钉子射下来,难免有钉子摆放不正或相反的问题,于是,钉子打空,掉了下来,操作的员工脚底下总是扔着一堆钉子。老袁见了,总要找来扫把把钉子扫到一旁,再一个个捡起来。
转眼一周过去。大家相安无事。河北的王平名字很文雅,还有些女性化,却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在休息时他说起他过去的工作是干园艺和室内外装修,加拿大有关方面规定,劳动者搬重物最多不能超过90磅,否则,该给补贴或用工者被罚。但王平在一家豪华别墅装修时,搬过120磅一块的地砖。那次他们累惨了,但也狠赚了一笔。“光那个宽大的地下室,就投资一百万加币,那可是550万人民币!我想不起来应该怎么形容那个地下室。”“金碧辉煌?”“对对,应该是这个词儿!”王平表情殷切地对老袁说:“我真希望你也是贪官,也买这么大的别墅,我就可以从你手里拿点活儿了。”坐在一旁的安娜插话说:“你看他像贪官吗?他若是贪官,还跟着你们在这做小工?”王平说:“万一老袁善于伪装呢?我们干活那个业主就说,他在国内一点马脚没露,否则是不可能出境的。我不管老袁是不是贪官,反正真心希望老袁和你们大家都有钱,也买大别墅。有装修的活儿能够想着我。”老袁禁不住哈哈大笑:“谢谢你这么单纯的心地,按照相声大师马三立的话说‘对我这么抬爱’。”王平说:“抬爱是啥意思?”“就是抬起来爱。”这次轮到王平哈哈大笑了,他的笑声确实比老袁要单纯得多,也放肆得多。
此时一直在旁边沉默着专注喝咖啡的老余插进话来:“老袁是个勤俭持家的人,有钱也不会花在室内装修上。”安娜歪过头看着老余:“怎么见得?”老余说:“这些天老袁见到地上掉了钉子就捡起来。这个举动让人感慨。地上掉了那么多钉子老外都不捡,唯独老袁爱干这活儿。”安娜就为老袁泄底了:“他在国内是厂长,严格管理习惯了吧。”老袁急忙纠正:“闹闹闹,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厂长不厂长,咱们在人家车库门厂打工,就是普通劳动者。管工听到‘厂长’这个词儿,说不定明天就不让我来了。”这时铃声响了,休息结束,闲聊也结束。老袁非常后悔,感觉不该在休息室聊天——看那些加拿大人们,全都安静地喝水休息看手机,没有一点声音。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可能真是习惯使然,老袁情不自禁地随时随地捡拾地上的钉子,有的就随手用了,有的积攒到脚下一处,临下班时那里已经撮起一个小丘。他找来专门收下脚料的塑料簸箕,打算把这些钉子收进钉子盒,突然一只脚踩在钉子丘上。老袁抬头一看,是印度管工,他举着手机让老袁看手机屏幕,上面的汉语显示:“扔到垃圾箱里去——18美金就买一盒,1000枚。掉在地上的都染上了灰尘,不能用了。”老袁无奈,用簸箕收起后倒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箱。他暗想,我收起的这些钉子,没有一千枚也有五百枚,也是十来美金。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七八十块钱。哪个企业这么富裕,随便扔钱?回家的路上,就在车上念叨这件事。陈蔡说:“我劝你老袁别多事,你是好意,但人家既然不领情你就别勉强,这是人家的企业,不是你的。”安娜也说:“老陈说得对,印度人都小心眼儿,说不定就好心当了驴肝肺。”老袁长叹一声,说:“可是这个企业并不是印度人的呀。”安娜急了,给了老袁一拳头:“你咋这么固执?印度管工能跟老板说上话,你能吗?为这事他若找你的毛病,把你开了冤不冤?”陈蔡附和说:“安娜说得对,只有知心人才这么劝你。在老外的企业打工,一定不要多事。”
但人都是有局限性的,老袁此刻既表现了局限性,也表现了他的执着。他已经打定主意做这件事了。回到家以后,他就起草了一份简单的报告,只有百十来字,大意就是为了给厂里节省开支,掉在地上的钉子不应该倒进垃圾箱,而应该用抹布擦一下继续使用。如果认为不值得,请允许员工把这些钉子拿回家。这就好像将了厂方一军,既然你不要了,那么我拿走行不行?转天上班以后,他抽空把老余拉进洗手间,和老余悄悄商量,“你能不能把这个百十字翻译成英文?”老余说:“没问题,手到擒来。”就掏出签字笔在纸的下半页空白处写起来,写了一半,突然抬起头问:“你是不是多事?昨天你收钉子被管工一脚踩住,我可看个满眼,你写这个报告,不是把管工得罪了?”老袁说:“我是为了厂方好,我对这种浪费现象实在看不下眼。”“我不给你翻译了,回头让我也惹火烧身,就麻烦了。”“我求求你了,我给你钱,一个字两加币,不,五加币!。”“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老余看在老袁苦苦哀求上,硬着头皮翻译完了。老袁看了一眼,见字迹工整流畅,便折好装进口袋,然后对老余抱拳作揖:“回头我请你吃早茶。”说完就走了。
(我使用过的半自动化点焊机)
老袁径直走到了老板办公室门前,敲敲门,道:“May I come in(我能进来吗)?”屋里回答“Please come in(请进)!”老袁小心谨慎地进了屋。却见屋里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三十来岁英姿飒爽的年轻白人,老袁为表恭敬便先鞠了一躬,但马上又在心里骂自己:“对洋人我咋这么骨软啊。”便赶紧挺直腰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页白纸,呈给年轻人。年轻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在老袁脸上停留片刻,接过白纸,迅速看过,摆在桌子上,用咖啡杯压住,道:“谢谢你的建议,你叫什么?”嗨,老袁吓了一跳——这个年轻人有一口熟练的京腔普通话!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问:“我叫袁兴旺,您的汉语咋讲这么好?”“哈哈,我在北大读了七年中文,硕士毕业,正打算读博的,父亲‘阳’了,天天发烧,急电招我回来,我就暂时代父打理企业了。回头我发个通知,要求各岗位在下班前要把地上的钉子全部收捡起来,转天继续使用。”“太好了,因为我在国内也是企业员工,他们干企业是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所以,给你们提了建议。”年轻人拉开抽屉,从支票本上撕下一张,填了数字签了名,递给老袁,说:“钱不多,按中国话叫做‘小小不言’,回头带老伴吃个早茶还是够用的。”
此时老袁心里就七上八下起来,收不收?收了会不会有损人格?难道我只是为了“小小不言”的利益?但年轻人见他犹豫不决,走上一步,将支票顺进了他的上衣口袋,叮嘱:“别掉出来啊。”继而退回两步,指着墙上挂着的两副老旧发黄发灰的中国对联,说:“这是我在北京琉璃厂收购的,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请你点评一下它的含义,可否?”老袁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看,见一副是:“山是真图非笔染,户无长物有书罗。”另一副是:“广观古书挥心度,清贪斜情养神灵。”字迹是黑顿顿的憨实的颜楷。便说:“字是好字,内容也不错,只是胸怀小了点。中国是对联大国,好对联数不胜数,比如‘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等等,多得是。”年轻人听得连连点头,满面笑容,说:“谢谢您,请回吧,以后我免不了还会找您。”
老袁退出屋子,转身一边走一边拿出支票观看上面的数字,见是200加币,心说一个建议价值人民币一千一啊。工作起来以后,老袁就看到年轻人拿着打印好的指令找到各不同岗位的管工,把指令分别交给了他们。老袁岗位的印度管工拿到指令后,呆若木鸡了好半天,仿佛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终于缓过神来以后,掏出手机,写了一行字,翻译成汉字,走到老袁身边,举着让他看。此刻老袁正拿着金属板条往门板一侧打钉子,便停住手,见管工手机上写的是“办事要讲程序,越级是不好的。”老袁心说,我不越级,面对的就是你踩在钉子上的傲慢的臭脚。但他牢记了安娜的叮嘱:印度人都小心眼儿。于是,放下手里的电钻和板条,对印度管工抱拳作揖,道:“Long live understanding(理解万岁)!”这样一句半句的英语老袁也会一点,都是这些日子安娜在车上“面授”的收获。安娜说,眼前的求助、客气、道歉的话,一定要学会几句,遇事才不至于尴尬。当然,学多了也记不住,毕竟年龄不饶人了。安娜的英语也并不算好,再深一点她也不会。
五、
但印度管工对这句话的理解发生了歧义,从他的回话可以看得出来,他用手机这么告知老袁:“我不可能永远理解你。凡是老板没交待的事情,都不应该做。”老袁急忙再次抱拳作揖,点头称是。转过头来,印度管工要求老袁他们这个工位所有的人都放下工作,去做卫生,要把整个大车间所有的部位全部清扫干净,迎接新年。当老袁拿着扫把和簸箕找了个角落一看,至少十年没人清扫了,厚厚的尘土裹挟着各式各样的金属零件,金属零件是有分量的,靠扫把是扫不动的,即使下手也非常难办,况且全车间有那么多的角角落落,这要清扫起来可真够劲儿!但人家说为了迎接新年,这话没错,你不能理解为“报复”。
老余紧走几步,追上老袁,说:“我真后悔为你翻译那个倒霉‘建议’,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说完,用扫帚把给老袁屁股来了一下子,走了。安娜也拿着扫把赶了过来,说:“老袁是不是你又得罪管工了?你咋不听劝,这么不安分啊!”老袁解释说:“没办法,我在国内这么多年形成的习惯改不了。咱们讲主观能动性,做事积极进取;这个印度管工却说老板没要求的就一律不干。你说,哪个对工作有利?”安娜说:“我不跟你掰扯这个,你现在脑子不清醒,分不清国内外。我该怎么叫醒你呢?”安娜扔掉扫把,使足劲在老袁后背猛击一掌:啪!打了老袁一个趔趄。老袁说:“你还真打?”安娜拾起扫把,走了,边走边扭头回了一句:“你这人欠打!”
(入厂通行证,只发给了司机和我)
【作者简介】岩波,原名李重远。中国中生代实力派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中短篇小说集《翡翠扳指》《多伦多华人》,散文随笔集《爱在哪里》,长篇小说《理想国》《红星谱》《1943,黄金大争战》《地下交通站》《今夜辰星璀璨》《我把青春献给你》《开锁》《古玩圈》《孔雀图》《狼山》《鸽王》《成色》《饮食男女》《职场眩爱》《离婚男人》《那年那些兵》《暗战》等20余部600余万字,影响广泛;小小说《健忘症》入选2011“中国首届闪小说大赛优秀作品集”,入选“当代世界华文闪小说精品文库”;长篇小说《男上司与女上司》获2011“长江杯”现实文学类季军奖;长篇小说《女市委书记的男秘书》于2011-2014连续四年获得《新浪中国·好书榜》前5名。短篇小说《父与子》获贵州文学“2015年作家100强”。歌词《延安情》《握住母亲的手》获全国大赛银奖,《天津民谣》获全国大赛金奖,2017年被中国大众音协授予“中国歌曲创作金牌作词”荣誉称号。散文《阿岗昆和毛乌素的两个中秋》获2021加拿大加中文化交流协会“特别荣誉奖”。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2中国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入选中宣部、农业农村部《2022中国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入选教育部《2023全国中小学图书馆重点推荐书目》。中短篇小说集《多伦多华人》获中国侨联2021年“著述佳作奖”,被米国国会图书馆、加国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米国杨百翰大学图书馆、米国俄亥俄州大学图书馆收藏。微短剧《多伦多今日有雪》获“美中作协杯”2024全球大奖赛三等奖。长篇小说《成色》《地下交通站》《离婚男人》《今夜辰星璀璨》《古玩圈》为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保留节目。有关论文获21世纪中国改革发展论坛优秀奖;入选“新华文献”丛书《让历史告诉未来》。多部作品被国内各省市图书馆收藏并行销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