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的前厅是男女共用的，前厅的左手门是男厕，右手门是女厕。安娜在前厅把洗手盆的水龙头打开，让流水哗哗响着，掩饰说话的声音：“小潘怕失去工作机会，正在把干得太多的责任推到我们头上。”“干得多也是罪过？没出岔子不就行了？”“那是中国的逻辑，这是加拿大，而且还有印度人夹杂其间。”“不明白。”“把嘴闭住！”两个人分别去解手，然后回到了岗位。此时下班的铃声响了。大家都收拾东西往休息室走，外衣和书包都在那里。老赵紧走两步，追上老袁，和他耳语：“你傻呀，干这么快干嘛？看不见我在厕所一打盹就半小时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慢节奏让人困吗？”老袁说：“是小潘安排我们干12箱的呀。”老赵又说：“甭管谁让你们干的，就凭你把工作面收拾这么干净利索，就遭恨，你出这个风头干嘛？我跟着她干了两个月了，她就是邋里邋遢的人，你把她比下去了，让她怎么想？我看你的气质像个领导干部，在不得势的时候，是龙你要盘着，是虎你要卧着，这道理不懂吗？”

也许老赵说得对。这个厂的老板如果知道底层有个如此这般的老袁，很可能会欣赏，但中间隔着印度管工，和一个老袁不想过多评价的同胞小潘。老板现在属于“肠梗阻”，不仅不知道老袁，甚至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工位是如此状态。用专家术语讲叫做“信息不对称”。印度管工向老板汇报工作时肯定有他特定的说辞，并且是老板认可的说辞。尽管那种说辞很可能是变形的，属于瞒天过海或文不对题的。老袁料定自己会折在这两个中间层上。果然，回到家的当天晚上，老袁就接到了中介程哲的电话：“老袁你是怎么搞的？厂方给我发邮件把你辞了！”老袁不敢说自己早有预料，只能说：“我感觉自己干得挺好的，问心无愧，他们为什么辞我？”程哲唉声叹气一番，继而说：“你应该知道，我介绍过去的人如果不顶呛，就影响我的信誉，在中介行当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老袁安慰说：“区区我一个人，不至于的。”

程哲又说：“现在是冬季，露天作业（园艺工、房屋维修工等）的那些打工者没有活儿，都涌入了企业，他们都比您年轻，别怪我先济着他们安排岗位啊。”“好吧，不过你也别就此把我忘了。”程哲没再说话，就把手机关了。老袁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理不清头绪。晚上，楼里的华人代表又来敲门，手里拿着一沓纸张，还需老袁签字，说：“大楼董事会已经初步决定暂缓上调管理费，但不排除半年后或一年后还要涨。”老袁没说话，签了字。华人代表说声谢谢，离去了。老袁明白，在整个世界通货膨胀的大趋势下，房屋管理费上涨的脚步是停不住的。老百姓能够应对的办法就是更辛苦更勤快一点，尽可能出去打工。有的人具备在家享清闲的资格，但你老袁不具备。他有些郁闷地给安娜发了短信：“我被辞，明早不用接我了。”安娜立即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们真做得出来啊，明天我拿耳朵摸摸，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老袁说：“你就甭多事了，你现在也需要钱，别把你也裁了吧。”“真裁我的话，我也没脾气。”是啊，你们只是打工者，无论在中介眼里，还是在管工眼里，都仅仅是个物化的棋子。

白天老袁无所事事，就骑上自行车奔了华人超市。加拿大人超市他也常去，在管理上似乎加拿大人超市更规范更干净一些。不论什么超市，老袁都在里面看见过有人“换鸡蛋”。那是让人难以“卒读”（看不下眼）的一件事，问题是干这种事的既有华人也有加拿大人。超市里的鸡蛋是论盒卖的，长条盒或长方盒，一盒若干个。而因为鸡蛋不可能全都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于是，就有人把别的盒里略大的鸡蛋集中到一个盒里去结账。而服务员即使看见了，也眼开眼闭。老袁对这种现象简直不能容忍。鸡蛋之间的大小能差出多少？你“换”成“大”的就发财了？不换就吃亏了？加拿大的社会保障和救助体系还是不错的，几乎没有过不下去的老百姓，这一点中国暂时比不了，因为中国人口过多。盲目鼓噪“人口红利”，其实是目光短浅很不负责任的。老袁经常为此浮想联翩。年关临近，超市里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悬在超市上空四角的播音器里，不厌其烦地放着《恭喜发财歌》，那熟悉的旋律和刘德华有点发直的舌头，带来满满的喜感，还让人感觉不到这是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就好像在家门口：“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礼多人不怪……”老袁笑了，哪里是“礼多”啊，分明是“嫌什么爱什么”问题啊。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彩铃响了起来，看来显，是程哲，急忙接听。

“你好程哲，有好消息？”

“是啊，专做车库门的厂子，比汽配厂稍稍累一点点，去不去？”

“去去，我现在正在超市里溜达，看什么都想买，可一摸口袋，又不想买了。如果天天有进项，能这样吗？”

“别说这么磕碜，您过去是大厂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不是？”

“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对了，我能带个人吗？”

“又是那个安娜，是吧，你们可不能建立‘攻守同盟’啊，管工是最腻歪这个的。”

“你放心好了，我们都是正派人。”

“哪天让我见见安娜，我一看面相就知道人品。”

“那你可够神的，好吧，这个周六咱一起吃早茶。有话见面说。给我地址吧。”

双方都挂断了电话，很快，一个地址发到了老袁的手机里，来接人的司机名字和接人时间，也紧跟着发过来了。马上又要有事可做了，有事做意味着有进项，老袁便放开了胆子，采购了很多急需和不急需的东西。

晚上，老袁正要给安娜打电话，安娜的电话却主动打进来了。她语速很快地诉说了这一天来汽配厂的情况：他们原先的工作面又恢复了乱糟糟的情景，小潘来来回回很享受地用英语说着一句话：“I finally relax（我终于放松了）！”她以为安娜不懂英语，想不到被安娜反问了一句：“老袁怎么会对你形成压力？”小潘说：“我一看他就是个干管理的出身，但他白长了这么大年龄，竟然比我还‘嫩’。”“不如你眼神活呗。”“是的，我一看印度管工那一身不讲究的穿戴，就知道应该在他面前‘摆烂’，让他满足于我们都不如他。”安娜的大脑顿时“嗡”的响了一下子，像被人搧了个大嘴巴。安娜原本不太注意小潘的穿衣打扮，此时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衣着也皱皱巴巴，短短的半袖T恤灰塌塌的看不出颜色，关键是在下方露出了肚脐。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的肚脐对印度管工那种同龄男子，应该是有吸引力的吧。好在，好在，好在车间冬暖夏凉，是恒温的。小潘应该感谢车间的恒温。

“老袁，不光你斗不过小潘，我也斗不过。而且，咱们不可能去适应那个印度管工。我们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他的门上！”

老袁眉头紧锁，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安娜逼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他才回过神来，说：“安娜，你比我来加拿大时间长，怎么也这么‘嫩’啊？”安娜苦笑了一声，“你喜欢我这种‘嫩’，还是喜欢小潘那种‘油条’？”老袁也苦笑了，“我当然喜欢你的‘嫩’，可是，这种‘嫩’不能当饭吃，说句难听的，在家里对亲人怎么‘嫩’都行，但出了门就会找不着饭辙。”安娜一听这话放声大哭。真不愧演员出身，感情的潮水来得这么快，而且汹涌澎湃！老袁不忍心听她痛哭，打断说：“喂喂，大明星，甭宣泄情感了，告你一件事，我明天去车库门厂了。我已经给你挂上号了，你去不去？”安娜立即止住哭声，“去，干嘛不去，我原本还想硬着头皮跟小潘学学怎么油滑，现在有了新去处，我正巴不得呢。”        

【作者简介】岩波，原名李重远。中国中生代实力派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中短篇小说集《翡翠扳指》《多伦多华人》，散文随笔集《爱在哪里》，长篇小说《理想国》《红星谱》《1943，黄金大争战》《地下交通站》《今夜辰星璀璨》《我把青春献给你》《开锁》《古玩圈》《孔雀图》《狼山》《鸽王》《成色》《饮食男女》《职场眩爱》《离婚男人》《那年那些兵》《暗战》等20余部600余万字，影响广泛；小小说《健忘症》入选2011“中国首届闪小说大赛优秀作品集”，入选“当代世界华文闪小说精品文库”；长篇小说《男上司与女上司》获2011“长江杯”现实文学类季军奖；长篇小说《女市委书记的男秘书》于2011-2014连续四年获得《新浪中国·好书榜》前5名。短篇小说《父与子》获贵州文学“2015年作家100强”。歌词《延安情》《握住母亲的手》获全国大赛银奖，《天津民谣》获全国大赛金奖，2017年被中国大众音协授予“中国歌曲创作金牌作词”荣誉称号。散文《阿岗昆和毛乌素的两个中秋》获2021加拿大加中文化交流协会“特别荣誉奖”。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2中国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入选中宣部、农业农村部《2022中国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入选教育部《2023全国中小学图书馆重点推荐书目》。中短篇小说集《多伦多华人》获中国侨联2021年“著述佳作奖”，被米国国会图书馆、加国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米国杨百翰大学图书馆、米国俄亥俄州大学图书馆收藏。微短剧《多伦多今日有雪》获“美中作协杯”2024全球大奖赛三等奖。长篇小说《成色》《地下交通站》《离婚男人》《今夜辰星璀璨》《古玩圈》为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保留节目。有关论文获21世纪中国改革发展论坛优秀奖；入选“新华文献”丛书《让历史告诉未来》。多部作品被国内各省市图书馆收藏并行销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