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老袁就在Metro遇到了不速之客程哲。于是,转过天来和安娜一起走进了汽配厂。程哲把他们介绍给一个工位的小组长,一个叫小潘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就匆匆离去了。干中介的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赚的就是这种跑腿的钱。整个多伦多市有好几家汽配厂。这个汽配厂主体全是老外,人们习惯称他们是“加拿大人”,各色人种都有。而小潘这个组,或叫工位,原来是四个人,加小潘两男两女,都是华人,因为近期活多活忙,需临时加人,老袁和安娜就凑巧加入了。具体工作就是老袁在Metro尝试的活,检验汽车配件。小潘把老袁和安娜安置在一张小桌跟前,让他们脸对脸工作,从右边的大铁箱里捡满一小塑料箱上来,挨个检测,合格的,放到另一个空着的小塑料箱里,满了以后全部倒进左边的大铁箱里。小潘说:“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实际绝不简单,尤其责任重大——咱给谁干?宝马、福特,还有两个也是知名企业,你还敢掉以轻心吗?”老袁和安娜一起说:“岂敢岂敢。”小潘让他们检测几个试试,一试,行,那就干吧,“记住,老话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没眼的。’你们懂的。”以往老袁和安娜在其他企业干活都是厂方预发手套、围裙、工作服之类。而汽配厂不是,需要找管工要。眼下管工一时不在,就没法干活。小潘不得不在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存货”,给老袁和安娜一人一套半胶半线的手套,和全透明的塑料护目镜。说你们几时找来自己的再还我。小潘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小潘和另一个女孩也干零件检测,但她们的零件比老袁的个大,属于汽车上的另一个部件。组里还有两位男士,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赵,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郭。他们干的是把车门子上的锁别子用活扳子扳牢固,然后检测一下牢固程度:一个人扳,一个人检测。难度稍大一点。老袁歪头看了一下他们,见他们全都不紧不慢十分机械地操作,动作放松迟缓,老态龙钟的样子。暗想这工作效率也忒低了吧。而且,以他一个老“厂长”的眼光,这几个工位都太乱了,好像网络流行词:“摆烂”。
大家都埋头干活的时候,安娜说:“我给你照张相,回去好向老伴复命。”便悄悄掏出手机给老袁拍了一张,顺势发到了老袁的微信里。工作干了两个半小时,该休息了,这时,管工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印度人,黝黑的肤色,自来卷的头发,高高的鼻梁,凸起的嘴唇,初看外貌还行,但年纪轻轻就挺胸叠肚,偏偏下身穿了很瘦很皱、脏兮兮的牛仔裤和一双脏兮兮的有裂口的旧旅游鞋,显得非常寒酸。上衣是一件同样脏兮兮的轧着横条的灰色防寒服,似乎包不上鼓凸的肚子,就敞着怀(老袁自始至终没见他拉上过拉锁,可能根本就拉不上)。老袁不由得想起鲁迅笔下开豆腐店的杨二嫂:“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小潘见他来了,急忙为老袁和安娜申请手套和眼镜。这位管工似乎与老袁没有“眼缘”,用英语厉声喝问:“他不是带着手套和眼镜吗?”小潘只得说那是她个人库存的备用品。管工气哼哼地把腰里的工卡抻出来(企业里的这种工卡全用橡皮筋拴着,便于抻拉),在玻璃门的自助工具箱上打了卡,然后也不问老袁和安娜手大手小,就自作主张点了“Medium(中等)”的按钮,于是,在玻璃门下方的槽子里掉下两副手套和眼镜。
中等型号对于老袁正好,对安娜则显得大了。安娜虽身高接近一米七,却是瘦身瘦手,脸盘也不大,这样的状貌适合拍戏上镜,领手套、眼镜却需小号的。老袁不懂,干这种活应该领白色手套,因为白色手套不光织得密、厚,手指部位的蓝色包胶也比其他手套厚出一倍有余。但管工偏偏给了他们最薄的那种黑色的。不尝试便不知道内里情形:老袁戴着薄型黑手套从大铁箱里抓铁片零件,往小塑料箱里装,然后分检;在他循环往复做到第六箱的时候,右手手套的食指顶部破了,老袁没有感觉,而蓦地感到手指疼的时候,一看,食指的指甲劈裂了,鲜血流了下来。没看到血时是一般的疼,看到血了就是钻心的疼。安娜见此,急忙问:“嗨,咋搞的?你打工咋还玩儿命啊?”老袁说我没小心,没事,我去洗手间用清水冲冲。就要走。安娜一步跨过来,抓住他流血的手,拉下自己的口罩,就把老袁的食指塞进自己嘴里,老袁想把手抻回来,安娜却攥得紧紧的,快速嘬了几口以后跑向洗手间。转而迅速跑了回来,从裤子口袋掏出创可贴,撕掉小包装,把他的食指松紧适度地包好,给他肩膀一拳:“第一天就挂彩,不应该啊。”“在国内工作习惯了,总想快节奏。”
安娜把她的右手手套褪了下来,交给老袁,说:“把你那只破的戴里面,把我这只好的套外面。”在大铁箱里抓铁片零件这种活,老袁是不可能让安娜染指的,安娜知道这一点,并不假装客气,现在“救助”老袁也是情理之中和必须之举。但接下来,老袁就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这时,小潘走了过来,问:“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安娜急忙抢过话头:“没什么,老袁的手套破了,我把我右手的送给他了。”小潘说:“你右手没有手套也是不行,管工看到会发飙的。”便回到她自己的岗位,从抽屉里拿了一只送过来。安娜对着小潘做了个鬼脸。这时小潘又说:“老袁,刚才老赵去洗手间,老半天不回来,你去看看咋回事。”老袁问:“多久了?”小潘说:“半个小时了,解大手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吧。”老袁一听拔脚就走,那老赵也六十来岁的人了,出现心脑血管问题都是家常便饭,是吧。老袁几乎是跑着去了洗手间。结果一进去就听见了鼾声。男洗手间有两个小便池,两个马桶;两个马桶是有挡板和门的。里面那个门紧闭着,鼾声恰恰来自那里。却原来老赵困了,跑到洗手间睡觉来了。
老袁急忙砸门,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老赵终于有了回应:“稍等,我还没擦屁股。”老袁心说:恶不恶心,还有脸说?但他只说了句客气话:“小潘给你看着表呐。”“我X!”老赵提了裤子一边煞腰带一边跟头把式地往外跑。老袁便紧随其后回到了岗位,安娜见老袁脸色难看,问:“咋回事?”老袁说:“他跑肚了。”安娜忍住不笑,肩膀一抽一抽的。就听那边小潘训斥老赵:“这要让印度管工知道了,还不让你立即Get out!”老袁悄悄问安娜:“啥意思?”安娜终于忍俊不禁,噗嗤笑了:“滚蛋。”老袁说:“没六儿啊。”安娜道:“这是打工油子,看准了汽配厂是慢节奏的特点了。你在岗位上走个十分二十分钟的,没人知道。”“万一让管工看见呢?”“就因为摸准了管工在这个点儿不会来。而小潘又竭力维护这个组。其实老赵这么做是给小潘出难题。”老袁点点头,承认安娜分析得有理。
这个厂分早、中两班。早班上早六点,八点半休息十分钟,可以到休息室喝杯咖啡;十一点半吃饭,二十分钟,休息室很大,微波炉好几个,热饭不用排队,但老袁体验了一下,时间还是不够,他的饭还没吃完,就打铃了。也是年龄大了牙口不好。但厂方也很照顾员工心理,休息和吃饭包含在八个小时工作之内,不扣工钱。也就是说,你上早班的话保你下午两点出厂门。若在这方面让你有所失,便在那方面让你有所得,总之让你心理平衡。可见这个厂的老板是个深谙管理学的高手。老袁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国内当厂长的时候,真的做不到这一点。但也不能不说,国内的市场竞争太厉害了,根本不是多伦多汽配厂这种“在洗手间睡了半个小时也没人知道”的慢节奏。如果有人不明白这些年为什么中国经济发展得快,来加拿大生活半年,到企业里干一阵子,就全明白了。下班的时候,老袁发现,自己右手的手套又破了。他终于悟出:这种手套根本不适合干这项工作。他打算转天一上班,就找管工要厚一点的、结实耐用些的。否则,会连食指上的创可贴都磨破了。
转过头来,老袁发现小潘有些出尔反尔。一上工,就叮嘱他和安娜:昨天你们干慢了,今天要快一点。老袁问:“快一点的标准是什么?”小潘说:“你们俩每人每天要检测八箱。”她指的自然是小塑料箱。老袁说好吧。他想看看一小塑料箱究竟多少个零件,便在检测的同时,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在桌子上五个钥匙般的零件一排,好坏一目了然,数字也记下来了。于是,得知一小塑料箱是1200个(左右)。而且,在四个小时内,完成了八小箱的任务。小潘过来检查质量,抽查似的抓起一把,在手心上看,没有毛病。再抓一把,看了还是没有毛病,遂问:“挑出坏的了吗?”老袁回答:“没有。”“为什么?”“因为前一个轧零件的环节工作质量非常高。”“这样吧,把你们一天的工作量调到12(小)箱。”老袁眉头紧锁,问:“小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小潘反问:“这与工作有关系吗?”“我看你英语很流畅,有些纳闷。”“英语好的人有得是,值得奇怪吗?”事后老袁也纳闷,为什么自己会神差鬼使问起小潘的学业问题,那真是与手里的工作八竿子打不着。
下班以前,老袁和安娜分别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任务:12箱。老袁过去干管理,习惯于强调工作环境的规范和整洁,他和安娜的岗位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再看老赵、老郭和小潘他们那两个岗位,东西摆放七零八落,毫无秩序,案子被挤歪了也不调整。他不由得走过去帮他们收拾环境。此时印度管工来了,他优哉游哉地迈着八字脚仰着脸走路,好像用下巴看眼前的一切。他走到小潘跟前,问:“那两个人一天干了多少?”小潘说:“每人12箱。”“太快了!这么快的速度,质量怎么保证!谁让你定了这么高的数目?”小潘的脸色一红一白地,扭脸往老袁的岗位上看,嗫嗫嚅嚅:“是他们自己干得太快了。”因为他们用英语对话,老袁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而安娜可以绊绊磕磕听个大概。印度管工对小潘发起脾气:“明天你就甭来了,你这个组长不合格!”小潘立即急得带了哭腔:“Not my reason(不是我的原因)!”安娜确实是个感性的女子,看不下这一切,拉着老袁去了洗手间。

【作者简介】岩波,原名李重远。中国中生代实力派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中短篇小说集《翡翠扳指》《多伦多华人》,散文随笔集《爱在哪里》,长篇小说《理想国》《红星谱》《1943,黄金大争战》《地下交通站》《今夜辰星璀璨》《我把青春献给你》《开锁》《古玩圈》《孔雀图》《狼山》《鸽王》《成色》《饮食男女》《职场眩爱》《离婚男人》《那年那些兵》《暗战》等20余部600余万字,影响广泛;小小说《健忘症》入选2011“中国首届闪小说大赛优秀作品集”,入选“当代世界华文闪小说精品文库”;长篇小说《男上司与女上司》获2011“长江杯”现实文学类季军奖;长篇小说《女市委书记的男秘书》于2011-2014连续四年获得《新浪中国·好书榜》前5名。短篇小说《父与子》获贵州文学“2015年作家100强”。歌词《延安情》《握住母亲的手》获全国大赛银奖,《天津民谣》获全国大赛金奖,2017年被中国大众音协授予“中国歌曲创作金牌作词”荣誉称号。散文《阿岗昆和毛乌素的两个中秋》获2021加拿大加中文化交流协会“特别荣誉奖”。长篇纪实文学《风雨毛乌素》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2022中国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入选中宣部、农业农村部《2022中国农民喜爱的百种图书》,入选教育部《2023全国中小学图书馆重点推荐书目》。中短篇小说集《多伦多华人》获中国侨联2021年“著述佳作奖”,被米国国会图书馆、加国多伦多大学图书馆、米国杨百翰大学图书馆、米国俄亥俄州大学图书馆收藏。微短剧《多伦多今日有雪》获“美中作协杯”2024全球大奖赛三等奖。长篇小说《成色》《地下交通站》《离婚男人》《今夜辰星璀璨》《古玩圈》为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保留节目。有关论文获21世纪中国改革发展论坛优秀奖;入选“新华文献”丛书《让历史告诉未来》。多部作品被国内各省市图书馆收藏并行销海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