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简介
尹玉峰长篇铁血小说《天驹》别一番语言架构,别一番草原风情;人性、野性、眼泪、爱恨、或生或死一一铁与血的交织,在生命荒原中困苦摇曳……这是一首准格尔旗黄河第一弯山曲中流淌着的回肠荡气,即有奇幻爱情,又有铭心酸楚,更有民族民主希望和伟大生命热忱的歌。曲折的故事中一直有圣主的天驹神马,就像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天驹
第六章:第三节(总第32节)
兽医布和站在沙圪堵配马场的围栏边,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根自卷的旱烟。六月的阳光炙烤着草原,将他的影子压缩成一团模糊的黑斑。四十年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就像那些他医治过的老马眼角的皱纹。
"布和师傅,那匹枣红马又踢人了!"一个马倌远远地喊道。
布和叹了口气,将烟头在栏杆上摁灭。他转身时,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配马场东侧那间新盖的木屋——他的儿子小欢子开的"欢子镶牙所"。木屋门前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木牌,上面用汉蒙两种文字写着"最新西洋镶牙技术",旁边还画着一排夸张的白牙,其中两颗被涂成了刺目的金色。
"那个不孝子..."布和嘟囔着,将沾满马粪味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镶牙所的窗户大开着,能看见小欢子正给一个捂着腮帮子的牧民看牙。十八岁的小欢子穿着件不合身的西装外套,头发剪得极短,像刚收割过的麦茬。他说话时,两颗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在嘲笑布和一辈子与牲畜打交道的选择。
"阿爸,要不要来镶颗金牙?给您打折!"小欢子看见父亲站在远处,故意大声喊道,引得几个路过的牧民窃笑。
布和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大步走向马厩。他记得十年前把小欢子送到绥远妹妹家时,那孩子才八岁,眼睛里还闪着对父亲的依恋。谁知十年后回来,竟变成了这副模样——不穿蒙古袍,不留辫子,还学了一门在布和看来毫无男子气概的手艺。
"镶金牙的开口笑,留平头的不戴帽!"小欢子的声音追着布和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反复割着他的心。
那公镇的另一头,旗长那森的府邸内,十八岁的奇子俊正襟危坐在书房里。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蒙文典籍,但眼神却不时飘向窗外那片无垠的蓝天。
"二少爷,请背诵昨天学的《蒙古源流》第三章。"留着长辫的蒙文先生用戒尺敲了敲桌面。
奇子俊回过神来,机械地开始背诵,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自从山西来的汉文先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他的心就像被春风撩动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那些关于革命、关于新式学堂、关于年轻人剪辫易服的故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今天就到这里吧。"先生终于宣布下课,奇子俊如蒙大赦,几乎是跳着离开了书房。
他穿过府邸的后花园,翻过矮墙,直奔镇中心。街上行人不多,几个牧民好奇地看着旗长公子罕见的独自出行。奇子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阵金属敲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声音来自配马场边上的那间小木屋。门前,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用锉刀打磨着什么,阳光照在他的头顶和嘴里,反射出刺目的金光。
"你就是奇子俊吧?"小欢子抬起头,咧嘴一笑,两颗金牙闪闪发亮,"我是小欢子,进来,进来,哎呀,十年,整整十年没见面。看看吗?我这里有全绥远最好的牙科工具。"
奇子俊眼睛一亮,”小欢子!真的是小欢子呀,你阿爸都快想死你了!"他赶忙走进了镶牙所,立刻被墙上挂着的各种金属器械吸引——钳子、钩子、锉刀,还有一排排闪闪发亮的假牙。
"这些都是从天津运来的,"小欢子骄傲地介绍,"比那些喇嘛的土法子强多了。前几天我还给一个摔断门牙的姑娘镶了颗珍珠牙,她现在笑起来可好看了。"
奇子俊听得入迷。小欢子讲述的外界见闻——汽车、电灯、新式学校——像一扇窗,向他展示了一个与草原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的辫子呢?"奇子俊突然问道,伸手摸了摸自己脑后那条沉甸甸的辫子。
"剪啦!"小欢子大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平头,"现在城里人都这样。辫子多麻烦,洗起来费劲,睡觉还老压着。"
奇子俊的心砰砰直跳。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形:"你能...帮我也剪掉吗?"
小欢子挑了挑眉:"你?旗长的儿子?不怕你阿爸打断你的腿?"
"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奇子俊突然挺直了腰板,"不该被一条辫子束缚。"
一刻钟后,奇子俊摸着自己轻飘飘的后脑勺,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他冲出镶牙所,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哎哟,奇子俊!"老协理丹丕尔扶住奇子俊的肩膀,惊讶地看着他的新发型,"剪了辫子真精神!"
丹丕尔是准格尔旗有名的开明派,是少数剪掉辫子的蒙古贵族之一。他穿着一件改良过的蒙古袍,既保留了传统样式,又去掉了繁琐的装饰。
"草原雄鹰,"奇子俊习惯性的称谓丹丕尔"草原雄鹰”,此时他急切地说,"您能带我回家吗?我怕阿爸..."
丹丕尔哈哈大笑:"怕什么?我早就把辫子剪了。走,我送你回去,正好有事找你阿爸商量。"
那森见到儿子的新形象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疯了!你们真的疯了!"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蒙古袍的下摆扫倒了茶几上的奶茶碗,"朝廷虽然没了,但,四奶奶在!我们蒙古人..."
"那森,"丹丕尔平静地打断他,"时代变了。南方已经成立了新政府,连皇上都退位了。我们蒙古人要想不落后,就得接受新事物。"
"可他还是个孩子!"那森指着奇子俊怒吼,但声音里已经少了几分底气。
“孩子?”丹丕尔睁圆眼睛,”两年前,你还送他到日本留学呢?那时他才十六岁。”
那森四道:太小了,不放心,所以嘛,在日本半年,就让他回来了,你看看他,那个不愿意呀!足足有半年时间不跟我说话。"
客厅里一时沉静。奇子俊最终鼓起勇气:"阿爸,我还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小欢子说,太原有了新式学堂,教数学、地理,还有外语..."
"小欢子?布和家那个不务正业的小子?"那森冷笑一声,"就是他蛊惑你剪了辫子?"
丹丕尔拍了拍那森的肩膀:"老朋友,年轻人有好奇心是好事。与其让他在家里憋出病来,不如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他压低声音,"你不是和阎锡山有交情吗?让他去太原待段时间如何?"
那森沉默了。他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又摸了摸自己那条象征着传统的辫子,终于长叹一口气:"罢了。我写信给阎督军,让你去太原住些日子。但要答应我,不准再做出格的事!"
奇子俊欣喜若狂,差点跳起来。他的脑海在幻想中浮现出太原城的景象——宽阔的街道,高大的洋楼,还有那些穿着新式校服的学生。他再也不是那个被困在私塾里背诵古籍的少年了。
当晚,奇子俊偷偷溜出府邸,跑到小欢子的镶牙所报喜。两个年轻人坐在月光下,一个穿着丝绸蒙古袍却顶着现代发型,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镶着金牙,构成了那公镇最奇特的画面。
"到了太原,记得给我写信,"小欢子递给奇子俊一个小布袋,"里面有几颗银牙,紧急时刻可以换钱用。"
奇子俊紧紧握住小欢子的手:"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远处,兽医布和站在配马场的阴影里,看着两个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懂什么革命、什么新思想,但他知道,草原上的风,已经开始转向了。
准格尔草原,草色已深,风吹过时掀起层层绿浪。那森站在旗公署门前,望着远处正在备马的少年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阿爸,马都备好了!"奇子俊牵着一匹枣红马走来,阳光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既有少年的朝气,又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他穿着深蓝色的蒙古长袍,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短刀。
那森点点头,伸手为儿子整了整衣领:"这次去见你阎叔,不比在家。太原城里规矩多,你要多听多看,少说话。"
"阿爸放心,"奇子俊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阎叔不是外人,您不是常说,你们交情很深嘛!"
那森轻叹一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十八年了,当年那个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如今已长成了挺拔的青年。这些年,他倾尽所能为儿子创造最好的成长环境——从北京请来的国学老师,从张家口找来的武术教头,甚至不惜重金送儿子去日本留学半年。如今,是时候让这只雏鹰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了。
父子二人翻身上马,身后跟着四名亲兵。马蹄踏过草原,扬起细碎的尘土。奇子俊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旗公署,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他知道,这次太原之行,将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
五日后,太原城高大的城墙映入眼帘。时值盛夏,城门口人来人往,商贩的吆喝声、车马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奇子俊勒住马缰,仰头望着城门上"晋阳"两个大字,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阎督军已经派人来接我们了。"那森指了指城门前一队穿着整齐军装的士兵。为首的军官见到那森,立刻上前行礼:"那旗长,督军命我在此恭候多时了。督军府已备好酒席,就等您和公子了。"
穿过繁华的街市,督军府的朱漆大门赫然在目。门前两尊石狮威风凛凛,持枪的卫兵肃立两侧。奇子俊暗自打量着这座象征着山西最高权力的府邸,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
"哈哈哈,那森兄弟!"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府内传来。只见一位身着戎装、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出,正是山西督军阎锡山。他一把抱住那森,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想死哥哥了!"
那森也激动地回抱:"彼此彼此!"
阎锡山松开那森,目光转向一旁的奇子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就是子俊?竟长得这般挺拔!"
奇子俊上前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侄儿奇子俊,见过阎叔。"
"好!好!"阎锡山上下打量着奇子俊,见他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举止间既有蒙古汉子的豪迈,又不失文人雅士的儒雅,不由连连点头,"那森兄弟,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进入督军府大厅,酒席早已备好。阎锡山拉着那森坐在主位,奇子俊则被安排在了阎锡山右手边——这个位置让在场的几位军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酒过三巡,阎锡山兴致勃勃地问起奇子俊的学业。奇子俊不卑不亢,从四书五经谈到西洋算学,从蒙古骑射讲到日本剑道,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听得在座众人频频点头。
"子俊啊,"阎锡山眯着眼睛,手指轻敲桌面,"听说你在日本还学了他们的军事理论?"
奇子俊放下酒杯,正色道:"回阎叔,侄儿在日本半年,主要学习了他们的步兵操典和后勤体系。日本虽为岛国,但其军队组织之严密,训练之系统,确有可取之处。"
"哦?"阎锡山来了兴趣,"那你觉得,我们晋军与日军相比,差距何在?"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席间顿时安静下来。那森微微皱眉,担心儿子年轻气盛,言语不当。却见奇子俊略一沉思,从容答道:
"晋军将士勇猛善战,单兵素质不输日军。但日军胜在体系——从上到下,令行禁止,如臂使指。而我军各部之间,往往各自为政,缺乏统一调度。再者,日军后勤保障极为完善,一兵一卒皆有定量供给,而我军在这方面尚有不足。"
阎锡山听罢,沉默片刻,突然大笑:"好!说得好!一针见血!"他转头对那森道,"那森兄弟,你这儿子了不得啊,眼光毒辣,敢说真话,是块好材料!"
那森连忙谦虚道:"阎兄过奖了,小孩子家家,信口胡言罢了。"
"不,不,"阎锡山摆摆手,"我阎某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庸才。子俊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将来必成大器。"说着,他亲自给奇子俊斟了一杯酒,"来,陪阎叔干了这杯!"
当晚宴席散后,阎锡山特意留下那森父子在书房叙话。"那森兄弟,"阎锡山抿了一口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实不相瞒,如今时局动荡,北洋政府摇摇欲坠,各地军阀虎视眈眈。我山西虽暂时安稳,但也需未雨绸缪啊。"那森点头:"阎兄有何打算?"
阎锡山目光转向奇子俊:"子俊才华出众,留在准格尔那个小地方太可惜了。不如让他留在太原,在我督军署历练一番,如何?"
那森心中一喜,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沉吟道:"这...子俊年纪尚轻,恐怕难当大任..."
"哎,"阎锡山打断道,"英雄出少年嘛!这样,先让子俊在我参谋处挂个职,熟悉熟悉军务。若表现得好,再委以重任。"
奇子俊听到这里,起身行礼:"多谢阎叔栽培,侄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阎锡山满意地笑了:"好!明日我就安排。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明晚我在府中设宴,省城各界名流都会到场,你们父子也一起来,正好让子俊见见世面。"
回到客房,那森关上门,脸上终于露出喜色:"子俊,阎督军如此看重你,机会难得啊!"奇子俊却显得异常冷静:"阿爸,阎叔固然念旧情,但他更看重的是我能为他所用。如今军阀混战,像阎叔这样的地方实力派,最需要的就是新鲜血液。"
那森惊讶地看着儿子:"你...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奇子俊微微一笑:"阿爸从小教导我,看事情要看本质。阎叔能在山西屹立不倒这么多年,绝非仅靠义气二字。"
那森沉默良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长大了...记住,在督军署行事要谨慎,那里龙蛇混杂,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阿爸放心,我晓得轻重。"
次日清晨,督军署派人送来了崭新的军装。奇子俊穿戴整齐,铜纽扣擦得锃亮,武装带束在腰间,更显得英姿勃发。那森看着镜中的儿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奇子俊眼中那份锐利与智慧,却是当年的他所不具备的。
督军署位于城中心,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群。奇子俊随父亲走进大门,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参谋处所在的院子。早有副官在等候,引领他们去见参谋处长。
参谋处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面容瘦削,眼神锐利。见到那森父子,他起身相迎,但笑容中带着几分审视:"那旗长,久仰大名。这位就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
那森寒暄几句,赵瑞安便带着奇子俊去熟悉环境。走在长廊上,参谋处长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奇公子在日本留过学?"
"半年而已,略知皮毛。"奇子俊谦虚道。
"年轻人有见识是好事,"参谋处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督军署不同别处,凡事讲究规矩。奇公子初来乍到,还是多听少说为妙。"
奇子俊听出话中有话,只是微微一笑:"处长教诲,子俊铭记于心。"
接下来的几天,奇子俊跟随赵瑞安熟悉参谋处的工作。他记忆力惊人,很快就能叫出各处室主要官员的名字;他心思缜密,在整理军情报告时总能发现别人忽略的细节;他处事得体,即使是普通文书找他帮忙,他也从不推辞。渐渐地,督军署上下都对这位年轻有为的新人刮目相看。
阎锡山设宴的那天晚上,督军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山西政界、军界、商界的头面人物几乎悉数到场。奇子俊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父亲身边,从容地与各路人物寒暄。他的谈吐、风度,让不少人都误以为他是哪位大家族的公子。
"这位就是那旗长的公子?果然虎父无犬子啊!"一位银发老者捋着胡须赞叹道。"听说奇公子精通多国语言?难得难得!"一位西装革履的银行家递上名片。
奇子俊应对得体,既不卑不亢,又谦逊有礼。阎锡山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不时向宾客夸赞这位"贤侄"。
宴会结束后,阎锡山留下那森父子,满面红光地说:"子俊啊,今晚你可给我长脸了!连省议会的王议长都夸你少年老成,前途无量!"
【版权所有】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