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偶成文
——我的写作告白
都 乖 堂
(七)
自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有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隔三差五地探望侍候,不管从生活接济上还是精神支持上,都力所能及地尽到了一个子女的义务, 但她们都有自己的一大家人,聚少离多也在情理之中。母亲常常孤独一人,吃喝行走,还是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放心不下。
这几年,母亲分别于2011年4月—10月份,2014年7月—2015年4月份在我这里呆过,前后算起来也就一年半时间。尽管每次妻子和儿子都极力挽留,但母亲还是执意要回老家,其中的隐晦之言,我是最清楚不过了。《冬日絮语》就是我们母亲在2020年冬天一个早上的心灵对话,此时,再细读这些文字,深刻极度地空想停留在那一刻的场景,甚至还有点泪目潸然。
母亲回家了。我基本上每周都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总能获得一些发生在都家庄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溃了,还有一些诞生和改变……即使是微小的琐事,也能够给我以触动,像羽毛或者岩石——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输: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座村庄的人,尽管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身体在他处停留,内心精神和骨血仍在原地。
时间是一把残忍的刀,在经年累月的日子里,无意间能将你展翅高飞的锋芒,弄得支离破碎。离乡背井的煎熬也会使你曾经的狂妄逐渐消沉和颓废,对一些极为淡漠的人情世故学得乖巧起来。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人在马路上哭得站不起来。其时,冬天杨树在寒风中摇动,尘土上下飞舞。还有一次,有个远房亲戚早年参军,然后定居在了新疆某地,也趴在他父母亲荒芜的坟头上半天不起身,眼泪鼻涕糊的哪里都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着死去人的坟头如此伤心,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悲痛? 母亲总是说:哪里生的人待在哪里舒服,谁老了都得回来,死了也得埋在爹娘坟前。我懵懂着,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留在父母身边还是远走异地。
十八岁那年,参军离开家乡的瞬间,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说:死也不回这里了。在西北的最初几年,我是铁了心的,除了惦念还在的父母兄弟和几个非常亲善的亲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恋甚至是憎恨的。这些年来,大致是牵挂父母的缘故,我回到宝鸡的次数多了,每次都带着妻子儿子。对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里的人看法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在闲暇之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庄的人和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乐温暖。
我不知道这是时间在起作用,还有无形的地域文化。但我相信,那是一种看不到,随着时间在人的天性和思维当中发酵并膨胀的事物。我渐渐觉得了它无处不在的力量,也无数次想起母亲的话:谁到最后都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很多时候,我甚至能够触摸到这句话粗糙而结实的纹理,有时像是一根尖利的针,刺着我的心脏;有时似乎一团棉花,落在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这就是灵魂、血缘和传统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伟大,总有一些东西摈弃不掉,如影随形。
有很多次,母亲在其他村庄告诉我这里有一个什么什么亲戚……绕来绕去的血缘联系让我晕眩——我想:在我不知道的遥远前世,大地上的每一座村庄都是由远远近近的血缘联系起来的——地域的小而封闭,导致了婚姻乃至血缘的进一步融合和混同——而又随着光阴岁月悄无声息地冲淡了它们。正印证了“陕西姑娘不对外”这句老话。
我觉得恍惚了。人,一个被一个替代,深长的血缘就像一部天书,一笔一划都是平民的历史。可惜的是,没有人为这座位于虢镇北侧塬边的小村庄,和它的人们树碑立传,所有的故事都在黄土地上晾晒风干,被经年厉风吹走,谁还能记着他们,包括那些已经骨肉成灰的人们,等等,等等。有些时候,我怀疑那些飞舞的尘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阳光和星光下碰撞和传递。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深入到我血脉当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给我了成长的阳光、水、空气和粮食——它于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纹路,曲折但深刻,隐喻也明畅。
故乡必然沦陷,必然找不回。我认为,自己以笔为故乡作史,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责任。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不仅包括近期发生的事件,更包括他所经历的往事与未曾经历的历史事件。他家庭的历史、故乡的历史、种族的历史、国家的历史、已经将他同化了的更大概念上的文化的历史,都使他得以了解过去,从而将自我置于一个具有时间深度的境域,去解释自己的起源。每个人对自己起源的解释,又合力形成了多元的历史记忆。
(八)
每当与新认识的朋友重复多次介绍“首都的都”后,好多人都表现出一种莫名的质疑,寻思半天,才张口结舌很惊讶地说“还有这个姓啊!”让人多少有点尴尬。但最后想想,物以稀为贵,也许此次过后,他们会刻骨铭心牢记一辈子,时常会想起《百家姓》中还有“都”这个姓氏和我这个朋友,心里不由腾升起一股感念祖先的热乎乎的感觉,挺好的。
有一次,酒过三巡,有位朋友调侃戏谑地说,你这个姓太少,估计嘉峪关就你一个人吧!我估计,这位老兄一定看了韩剧《来自星星的你》,把我也当成了“另类的都教授”了。对视3秒钟,我大声说“你错了,有两个人”,他脸上立马显露出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当“还有我儿子”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全场的一片哄堂大笑。那位仁兄慷慨义气十足,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再一次,大约在2015年3月份左右,市文联赵淑敏主席打电话问“你是少数民族吗?”我一头雾水地说“是汉族啊!”“噢,那就算了”言语中在一种十分遗憾的味道,我追问“主席,什么情况?”她才惋惜地说“北京鲁艺要举办一个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省上给我们分了一个名额,我还以为你是少数民族呢!”失之交臂,错过一个深造锻炼的机会。不过,还是要感谢市文联赵淑敏主席、徐树喜副主席、高建刚老师,时不时想着我这个“不是少数民族”的文艺青年,感谢他们的提携帮助和鼓励,才使我在文学创作道路笔耕不辍,一直走下去。
“都”姓在陕西也是人数不少,陕西宝鸡、商洛、延安、汉中等地“都”姓分布较多,但无家谱可以佐证。听上辈人说:我们这脉“都”姓应该出自姬姓,迁入陕西是为了寻根的。史书记载,公元前770年,居住在陕西华县一带的郑国人,因犬戎入侵,郑庄公率族东迁进入河南境内,拓疆扩土,建立“新郑”(今河南新郑市)。作为郑庄公十分赏识的先祖公孙阏,肯定也一起进行了东迁。从周王同宗的血缘关系来看,郑国第一代国君郑桓公姬友是周厉王的儿子,公孙阏又是郑桓公的族庶子孙,郑国“都”姓属于陕西姬周宗室分支,是毫无疑问的。
位于陕西宝鸡陈仓区周原镇的都家庄,刚好处于周王朝崛起的周原核心地域。如此这样,不知那位先祖在何年何月,率族重返故里,寻根问祖,也在情理之中。前几年,我查阅大量史料,写了一篇看似很有推理和说服力的传记式散文,取名《千年古姓--都》,好像也在同族当中也没有激起什么浪花。最后想想,尽管一切的历史会在漫长的尘埃中消失,重拾尽存的一个家族的记忆,更重要的是来自内心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还是令人觉得温暖和可靠。
人渴望进步,希望现状被改变,用更好的东西取而代之。故乡却不然,多少人渴望回到故乡,渴望它原封不动。“故”本身就有“昔日原貌”的意思,“乡”则意味着同样不变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亲密熟悉的关系。如今,人们尽管获得了部分的迁徙自由,可这迁徙某种程度上又是被强迫的。许多人不是为了什么梦想,只是为了稍微体面的生活。进入城市,找不回故乡的人,就像灰烬飞入新的火堆。
更为具体地说:我所储存和呈现的这座村庄由我开始,也必将由我结束。历史不是一个人书写的,那些已经或者正在深入的和永恒的,尽管是平民甚至草民的,但篡改和修正,加长和编撰它的除了时间,谁也无能为力。
也许多年以后,某个气若游丝的同族老人,搬动手指,嚅动嘴唇,有气无力地说“那个谁家的,那个谁,好像在甘肃”。不经意间,我给乡人们残存的一些模糊记忆也就没有了。
只有故乡,才是游子栖息灵魂与双足的地方,疲惫的时候,我只要买张还乡的车票便可以了。回到村里,望着童年的老房子,无论在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挫折困苦,即使失去一切,都有信心从头再来,不幸的是,曾经生养我的村庄如今已变了模样,我成了一个在心灵上既没有城市又失去了村庄的流浪汉。
我曾经因为自己在乡间自由无拘的生长而骄傲,无论漂泊到怎样的天涯海角、异国他乡,终有一方灯火可以眺望,一片土地可以还乡。我时常怀想那个理性与心灵的花朵绽放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里有爱也有家园的歌谣。是的,我固执地相信,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座伊甸园,里面都有奇珍异宝,都值得保留。
现在村子不足上千人,没有族谱也没有祠堂,大多数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事业有成的散布全国各地,也没有人去细细研究我们这一“都”氏族系从何而来,多少让人心里空荡荡的。原先面南背北呈城堡式的村子,在进入南城门对面正北头,搭眼就可以看到一个庙宇,不知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族祠堂,曾供奉过先祖“公孙子都”,也没有人告知。在我记事时,里面关于宗族信息一点都没有,只住着一个丧偶的孤寡老头。听老爹说,解放前不算富裕的家里在村南头也有几亩薄田,前几辈的先人们也都埋在那里,在农村合作社平整土地时,让生产队夷为平地,现在烧个纸钱连个准确位置都找不到,只能大概朝着那个方向略表一下心意就草草了事。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当中,村子周围东一个西一个到处都有埋人的坟堆。我想主要原因,可能那个先辈也是穷困潦倒到了极点,再也难以驾驭统治整个家族的命运未来,无奈最终把家族的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其中倒有一种树倒猕猴散的味道,村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亲公墓”,也就不难理解了。目前全村都姓一族如果出了五服的亲属关系,再也没有人能搞清楚,多少让人有些迷茫。祖先何来何往,荣辱沉浮,留下的只是无限的纠结。
从广义的社会学上来看,姓什么也是一种社会价值观的认同,我们在严厉批评一个人的时候,有时会讲“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这种诘问其实就是一种责任和担当,忘了姓什么等同于忘了“本”,一个连自身价值本源标签都会随意更改的人,很容易被看作是离经叛道。虽然在今天看来,这无疑是一种非常狭隘的宗族观念,但在深厚的传统文化面前,它就是如此的脆弱。就姓氏文化来讲,如果没有严谨的宗族家谱,只凭引经据典来断章取义以历史名人博取“彩头”,单纯的划出一条线进行生硬的认祖,那样无疑也是对姓氏传统文化的一种伤害。
静美深流,试图从浩翰的史海中,寻找那渐渐被世人们所遗忘的族源,发誓为先祖树碑立传,颇有一点“唐·吉诃德”式为捍卫先祖荣誉而战的冲动,仅此而已。
作者简介: 
都乖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周秦文化厚重之地——宝鸡陈仓,十七岁始淬炼于河西走廊锁钥雄关——拂晓劲旅,现供职于嘉峪关市生态环境局,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嘉峪关市作家协会会员。“生活、激情、真诚、感恩”热恋一方黄天厚土,笔耕不辍,勤学励志书写人生真谛,执著于“寻根文学”创作,至今已有一百多余篇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个人散文集《心路驿站》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
(审核: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