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六章第二节(总第31节)
林松岭的哨声刺破山间沉闷的空气,足球在黄土地上弹起一阵浮尘。11人组的孩子们像出笼的野马般呼啸而出,他们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带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金色的雾墙。
"传给我!"
"这边!空档!"
大孩子们互相吆喝着,球在他们脚下如同被施了魔法,流畅地传递着。云娜张开双臂试图拦截,却被一个假动作晃得踉跄几步,扑倒在硬土上。膝盖擦破的疼痛让她眼眶发红,但她咬着嘴唇没哭出声。
云丫丫像只受惊的小鹿在场上徒劳奔跑,她瘦小的身影被高大的对手们不断冲撞。有次她好不容易碰到球,却被一个叫铁柱的男生用肩膀狠狠一顶,整个人摔出去两米远。足球在她眼前滚过,带起的小石子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守门员赵胖站在用两根木棍搭成的球门前,圆脸上沁满汗珠。他不断挪动着胖乎乎的身子,像只护巢的企鹅。第一个球来得又急又猛,他扑救时肚子先着地,足球擦着他指尖滚进球门。
"十一个打三个,算什么本事!"赵胖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土,小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
第二个球是高空球,赵胖跳起来时被撞得歪向一边,后脑勺重重磕在门柱上。他眼前一黑,却死死抱住门柱没倒下。第三个球是个刁钻的地滚球,赵胖整个身体飞扑出去,足球却从他腋下溜进了门。
"六比零!"铁柱得意地大喊,把球踩在脚下转了个圈,"认输吧小胖子!"
场边观战的乡干部皱起眉头。年长的那位扶了扶眼镜:"这哪是比赛,简直是..."
"霸凌。"年轻干部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记录本。
场上局势越发一边倒。云丫丫终于崩溃,坐在中场放声大哭,泪水在她沾满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我们踢不过...根本踢不过..."她的红领巾歪到背后,辫子散了一半。
云娜跪在禁区前沿,校服裤子磨破两个大洞。她抓起一把黄土狠狠砸向地面:"不公平!这不公平!"
赵胖直接大字型躺在球门前,胸口剧烈起伏:"随便踢吧...爱进几个进几个..."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别过脸不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场边突然爆发出整齐的呐喊:
"贝鲁姆!贝鲁姆!贝鲁姆!"
云秀像一道白色闪电冲进场内。她甩掉的外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白衬衫。她的马尾辫随着奔跑剧烈摆动,发梢扫过通红的脸颊。
"把球给我!"她一声清喝,铁柱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云秀脚尖一勾,足球就像被磁石吸住般从铁柱脚下飞到她面前。
接下来的场景让所有人屏住呼吸。云秀带球突进时,衬衫下摆从裤腰挣脱,在风中翻飞如白鸽的翅膀。她的球鞋在黄土地上犁出深深的痕迹,每一步都带着决绝的力量。三个防守队员围上来,她突然一个急停,足球听话地停在脚尖,惯性让她的发梢向前飘起又落下。
"看好了!"她大喊一声,右脚外脚背轻轻一拨,足球从两人之间的缝隙穿过。她像游鱼般从另一个方向突破,重新控球时已经形成单刀。
守门员是班里最高的男生大山,他张开双臂像堵墙一样封住角度。云秀没有减速,在距离球门五米处突然起脚。足球带着呼啸声直挂右上角,将蛛网般的球网撞得剧烈摇晃。
"砰!"球进的声音像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场边瞬间沸腾。林松岭高举双臂比出"V"字,阳光在他指缝间流淌。云丫丫抹着眼泪站起来,云娜一骨碌爬起拍打裤子上的土,赵胖鲤鱼打挺蹦起来,小眼睛里重新燃起斗志。
"记住这种感觉!"云秀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球衣上,"一个人也能改变局面!"
重新开球后,场上气势完全逆转。云秀像不知疲倦的斗士,每一次抢断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有次她被铲倒,在黄土上滑出两米远,手肘立刻渗出血珠。但她立刻爬起来继续奔跑,血迹在衬衫袖口晕开成一朵红梅。
当她把球传给云娜时,这个平时文静的姑娘竟然带球连过两人。虽然最后球被断走,但场边第一次响起掌声。传给云丫丫时,小姑娘紧张得同手同脚,却奇迹般地护住了球,直到赵胖冲上来接应。
最令人惊讶的是赵胖。这个平时体育课总躲在最后的小胖子,此刻像变了个人。他带球前进时,肚子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却灵活地晃过防守队员。最后一脚射门虽然偏得离谱,但全场都为他欢呼。
"七比六!"林松岭故意报出夸张的比分,朝云秀眨眨眼。这个动作像一根细针,不偏不倚地刺进刚刚站在场边阴影里的齐老师心口。
齐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熨得笔挺的浅蓝色衬衫,袖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哗众取宠。"齐老师低声嘟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第二颗纽扣。那是去年教师节云秀送给每位同事的小礼物,他一直留着,仿佛这枚普通的塑料纽扣是什么稀世珍宝。
林松岭高举双臂,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三个孩子欢呼着跳起来,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云秀的笑声清脆地越过操场,齐老师看见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那截露出的手腕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云老师加油!"齐老师突然喊出声,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云秀转头看向声源,齐老师立刻挺直腰板,却见她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目光很快又黏回了林松岭身上。
接下来的比赛,云秀像一只护崽的母狮,抢断、传球、组织进攻。齐老师从未见过这样的云秀——平日里温婉如水的语文老师,此刻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把球传给云娜时,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齐老师的心跟着那弧度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当球被对方截断时,守门员赵胖竟然冲出禁区,稳稳截住足球,然后像模像样地带球前进。场边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齐老师却注意到林松岭正对着云秀比划着什么手势,两人相视一笑的模样让他胃里泛起一阵酸水。
两个乡干部相视一笑:"这个吹哨的,真是个人才啊!把气氛调动得多好!"
"是啊,这样的老师得好好培养。就是头发太长了,为人师表要注意形象!"
“就是嘛,就像社会大流氓,影响多不好!”齐老师插话道。
云校长和村支书并没有理睬齐老师,却对着两个乡干部哈哈大笑:"他可是省城艺术学院的教授!"
乡干部顿时语塞。齐老师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突然觉得那些精心熨烫的折痕如此可笑。
场上的比赛却愈发激烈。"贝鲁姆!"云秀再次射门得分,高喊道,"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一个团体的崛起!"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齐老师从未听过的激情,那种激情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学生们齐声呼应:"进一个球的力量,可以改天换地!"齐老师记得这是云秀上周语文课上讲的句子,当时他还私下嘲笑过这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可现在,看着孩子们脸上焕发的光彩,他又一次感觉自己总是差点啥。
云秀又一次控球,场边的云校长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就我们的人生而言,一个人的生命热忱——"
"如同次第吐红的山花,可以烂漫整个世界!"学生们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齐老师感到喉咙发紧。他看见林松岭在场边为云秀递上一瓶水,两人的手指在瓶身交接处短暂相触。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心头,他大步走向前。
"云老师,"齐老师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尖利,"作为教师,这样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是不是有失体统?"
云秀愣住了,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林松岭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齐老师。
"齐老师,"云秀喘着气说,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教育不只发生在教室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看孩子们。"
齐老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平日里蔫头耷脑的留守儿童,此刻个个眼睛发亮,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灿烂。他突然想起上周批改作文时,有个孩子写道:"我最喜欢云老师,因为她让我觉得活着是件有意思的事。"
"我..."齐老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道理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他看见林松岭自然地接过云秀手中的空水瓶,那个动作熟练得像是重复过千百次。
"齐老师,"林松岭突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教育有时候需要打破常规。你看,孩子们学到的远不止足球技巧。"
齐老师想反驳,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齐老师,您能帮我们记分吗?"他转身,看见班上最害羞的女孩小娟正仰着脸看他,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期待。
那一刻,齐老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他蹲下身,平视着小娟:"好,老师来记分。"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柔软。
当他再次抬头时,看见云秀对林松岭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阳光穿过林松岭随意扎起的长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齐老师突然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熨平的衬衫或完美的板书能够跨越的。
"八比七!"他听见自己喊道,声音出奇地响亮。云秀惊讶地看过来,这一次,她对齐老师露出了真诚的笑容。齐老师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既甜蜜又苦涩,就像他办公桌抽屉里那颗一直舍不得吃的、已经过期的水果糖。
11人组的队员突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当铁柱带头扯下象征"敌军"的布条时,足球已经不再重要。这场比赛,早就超越了胜负。"我们不当德国鬼子了!"11人组的队员纷纷扯下临时绑在胳膊上的布条。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孩子们开始唱起云秀教的歌谣:
"我的家乡涧水河,梨花开了桃花落;
夏日飘香秋熟果,水美人美有传说..."
云秀站在场地中央,臂弯夹着足球,泪水模糊了视线。学生们像归巢的雏鸟般围拢过来,歌声越来越响亮:
"我的家乡涧水河,山里山外两相隔;
山里有个云功德,感人肺腑故事多..."
林松岭不知不觉打起拍子,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云校长的妻子小桃默默拭泪。
歌声继续在山谷中回荡:
"涧水河啊涧水河,山花开遍满山坡;
人人学习云功德,辟条大道通世界。"
此刻阳光正好,将每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黄土地上。足球在人群中来回传递,带起的尘土在光线中形成金色的漩涡。场边的歌声越来越响,连乡干部都不由自主跟着打拍子。云校长背过身去抹眼睛。
云秀看着重新聚拢在身边的学生们,又看看正在和乡干部热情交谈的林松岭,心中那个逃离的念头,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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