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草
池国芳
大地上小草遍地铺展,俯首贴地,只微微仰起头来。当脚步践踏过去,它便谦恭地俯下身去;但脚一旦移开,那弱茎又执拗地挺立起来,恍如某种无声的倔强宣言,在践踏的痕迹里重新宣告生命之不可轻侮。
若比胡杨,小草既无那拔地而起的孤高身姿,也缺乏临风傲立、终至枯死不朽的悲壮传说;它亦不似藤蔓,总要攀附他人身体,费尽心思向上钻营。小草只是自守其低,身量仅以寸计,然而它却用这寸寸之躯,密密层层,织就了大地最平凡却最广大的青翠衣裳。
在严酷的寒风里,小草于凛冽的刀尖上立定;当暴风雨骤至,它那卑微之躯竟敢承受天河倾注的万钧。雨抽打它,风撕扯它,甚至粗暴地将它摁进泥泞里,然而雨停风息之后,它却依旧立着,绿着——绿给你看,绿给天地看。纵使在冬天,冰雪如铠甲般冻裂了泥土,小草亦并未死去;它把根深深扎进地下,默默酝酿,只等春之号令。终于,它便以嫩芽为针,刺穿了冬的坚硬铠甲,那嫩黄之上还凝着雪沫,像是婴儿胎发沾染了银屑。
小草向来不慕荣华,也未曾奢求过花圃里牡丹那样精心围护的藩篱,更无攀比之念。它自甘于卑微处落脚,在荒径、墙角,甚至岩隙间安身立命。纵然被轻蔑唤作“墙头草”,它也不恼不怨,倒像是顺了自然的天命,自得其所地摇曳于高处,以纤弱之躯拂扫流云。小草,从不曾争高论低,只默默俯首于大地之怀,为苍茫添上柔软的一笔。
小草却与人世处处结缘,它不期而至,也永不失约。王孙或曾远游,但芳草萋萋,早已先一步蔓延至天涯,静候故人归来;庾子山笔下那“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的幽静处,其实也少不了小草在阶前石隙间悄然的点缀。牧童短笛声里,有它在牛蹄印痕中探头;清晨跑步者踏过,露珠便自草尖轻轻跃起,沾湿了行人的鞋袜——小草似有灵性,总在人间烟火处,不喧哗地登场,年年如约而至,以自己寸寸微绿,印证着大地亘古的心跳。
小草的生命,乃是一场于谦卑中恪尽本分的修行。它不因渺小自弃,亦不为无名生怨,只沉静地绿着,在风里雨里霜里雪里,绿过一世又一世。
这卑微的绿意,竟如神迹般不灭!纵使秋来茎叶枯槁,其灵魂却托于微细的种子上,化为无数小伞轻扬于秋风,落向更远的地方——草籽飘散于风,便如天地间散落开来的碧玺,纵使微小,亦为岁月写下生生不息的注脚。
卑微者所循的真理,亦如春草般无远弗届;纵使生如草芥,亦能借那一点坚韧,得永生永世之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