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六章第一节(总第30节)
"云老师!云老师!"篱笆墙外传来急促的喊声。
云秀抬头,看见云功校长的女儿云丫丫那张圆脸上满是焦急。她是学校里最黏云秀的学生之一。
"怎么了丫丫?这么早跑来。"云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在围裙上擦了擦。
云丫丫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云老师,有人说你的坏话,说你...说你..."小姑娘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云秀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自从父亲去世后,村里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就没断过。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平视着云丫丫:"别怕,告诉老师,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说你光着屁股让人家画画,因为这个,给云爷爷气死了。"云丫丫说完,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云秀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浑身发冷。她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失望,想起村里人最近看她的异样眼神。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边,指节发白。
"谁说的?"云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张红姐...还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云丫丫低下头,"他们都串通好了,说不上你的课,怕学坏..."
云秀站起身,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望向学校方向,几个学生正三三两两地往那边走,看到她时交头接耳,然后飞快地跑开了。有个平时很乖巧的女生远远地对她行了个队礼,却又做了个鬼脸,跟着同伴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云老师,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云丫丫突然抓住云秀的手,小脸上满是坚定,"我爸说过,你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是我们山村的骄傲!"
云秀鼻子一酸,蹲下来紧紧抱住了这个小姑娘。"谢谢你,丫丫。"云秀松开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我们去学校。今天的课照常上。"
当云秀走进校园时,原本喧闹的操场突然安静了一瞬,然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嘈杂声。她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走向教师办公室,背后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
办公室里,云校长正在和另外两位老师说话,看到她进来,谈话戛然而止。云秀能感觉到三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同情、怀疑、尴尬。
"校长,我想了解一下今天的情况。"云秀直接问道,声音比她预想的要平静。
云功德叹了口气,"云秀啊,今天乡里领导说要来听你的公开课,可现在..."他欲言又止。
"学生们都不来上课是吗?"云秀苦笑,"没关系,来几个我教几个。"云校长摇摇头:"这成什么样子?领导看了会怎么想?要不...今天的课先取消?"
"不行!"云秀突然提高了声音,"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坚持。我不能让谣言打败教育。"
她转身走出办公室,来到操场中央。上课铃已经响过,本该列队的学生却不见踪影。远处山谷平地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她眯起眼睛,看到一群学生正围着林松岭看他踢球。
云秀深吸一口气,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吹响。"全体队列!"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过了好一会儿,云丫丫第一个跑过来站在排头,接着是赵胖——赵驼子的小儿子。最后是云秀的妹妹云娜,她红着眼睛,显然刚哭过。
三个人排成一列,在偌大的操场上显得格外孤单。云秀的眼眶湿润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就在这时,教师办公室的门开了,云校长和另外两位老师走出来,不解地看着这一幕。云功德皱着眉头说:"怎么搞的嘛?本来你的露天课让乡里领导很感兴趣,说要随时过来看看!这..."
"校长,我会把他们集合一起的!"云秀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倔强。
这时,齐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云秀,"他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看看,学生躲你,校长批你,够委屈吧?这种时候,我最理解你了。离开这个鬼地方,跟我一起去城里——我爸已经托人安排这种事儿了!"
云秀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一挥,对三个学生喊道:"出发!我们去后山上课,那里凉快。"
她领着三个孩子向后山走去,背后传来齐老师气急败坏的喊声:"云秀!你别不识好歹!在这里你永远是个被人指指点面的'破鞋'!"
云秀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向前。云丫丫悄悄拉住她的手,小声说:"云老师,别听他的,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云娜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姐,他们怎么能那样说你?"
"娜娜,别哭。"云秀搂住妹妹,"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
"可是..."云娜抽泣着,"张红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有证据..."云秀心里一沉:"什么证据?"
"说...说有人亲眼看见你在省城上学时,给美术学院的教授当模特..."云娜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是造谣!"云秀气得浑身发抖,"我确实当过模特,但穿得严严实实的,我当的是肖像模特!"
"我相信你,云老师。"赵胖突然开口,"云秀摸了一下赵胖的小圆脸,把手向前一指:”立正!”各就各位——跑起来!”
云秀跑在前,三个孩子跑在后,直接跑到林松岭那儿。有几个学生看见云秀就要躲,云秀早已泪流满面。
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云秀带着三个孩子奔跑在泥泞的田埂上。她的白衬衫被荆棘划破了一道口子,发丝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远处山谷平地上,孩子们嬉闹的声音随风飘来。
"林教授!"云秀气喘吁吁地停在林松岭面前,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帮帮我..."
林松岭转过身,此刻因云秀的模样而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林松岭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山涧里缓缓流动的溪水。
云秀还没来得及回答,几个原本在踢球的学生看见她,立刻像受惊的麻雀般四散逃开。云秀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顺着下巴滴在胸前。
"帮我把他们...归拢住..."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手指紧紧攥住衣角,指节发白。
林松岭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挺直腰板,对着空地大吼一声:"全体集合!"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在山谷中炸开。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林松岭平时温文尔雅,此刻却散发出不容抗拒的威严。不到一分钟,十几个孩子已经排成一列,连最调皮的几个也低着头不敢出声。
"自由活动!"林松岭把足球扔给他们,"谁也不许超出这块平地范围!"
等孩子们散开后,他拉着云秀走到一棵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云秀脸上,将她的泪痕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说吧,怎么回事?"林松岭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
云秀接过手帕,却只是紧紧攥在手里。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谣言如何像瘟疫般在村里蔓延,学生们如何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甚至连最亲近的同事也开始疏远她。
"带我走吧,"云秀突然抓住林松岭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肤,"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林松岭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目光坚定而温柔:"我理解你的委屈,但是..."他顿了顿,想起凿石开道的云校长,"我不想带你走,我要留在这里。还有可能不止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云秀猛地抬头,泪水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她刚要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云秀!快!"云校长气喘吁吁地跑来,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乡里干部马上就到,快把学生组织好!"
云秀慌忙擦干眼泪,吹响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哨声在山谷中回荡,但响应者寥寥无几。林松岭见状,大步走向场中央。
"全体集合!"他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劈开嘈杂。孩子们迅速聚拢过来,有几个还想溜走,被林松岭锐利的目光钉在原地。
"听着,"林松岭环视一圈,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云秀老师是清白的。那些谣言,都是恶意的中伤!"他停顿一下,"云秀老师在读大学的时候,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确实当过模特。我是美术学院的教授,可以证实这一点。但她穿得严严实实的,因为她只当肖像模特!"
看到孩子们还是不解,林松岭继续道:”什么是肖像模特呢?就是只画脸部。”
林松岭的目光柔和下来,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敬意:"云秀老师啊,她是个多么纯粹的人。在省城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同时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和省教育厅的聘书,可你们知道她做了什么选择吗?"
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连最调皮的王小虎也瞪大了眼睛。
"她把这些金灿灿的机会都推开了,"林松岭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知道吗?她放弃的不仅是省城的好工作,还有..."他指了指远处的涧水河村小学,"她把自己的奖学金和做模特攒的钱,全都捐给了家乡的学校。新置办的课桌椅,每一张都刻着她的心意啊。"
一阵山风吹过,操场边的野菊花轻轻摇曳。六年级的李小花突然举起手:"林教授,我...我们错了。上周我们还跟着起哄,说云秀老师..."
林松岭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现在改正还来得及。他忽然发问:足球课上,你们还记得我和云秀老师常给你们讲的贝鲁姆的故事吗?“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记得记得!"王小虎蹦得老高,"那个英国战俘在集中营里踢球!"
"他用面包换体力!"李小花抢着说,眼眶还红着。
"他明知道会死还是进球了!"后排的男孩声音发颤。
林松岭轻轻点头,阳光在他披肩长发上跳跃。"对,就像云秀老师。"他捡起脚边的足球,"贝鲁姆用足球点燃希望,云秀老师用课桌椅托起梦想。现在——"他突然把球高高抛起,"我们来分组比赛,把这份勇气传下去!"
林松岭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足球时,指腹蹭到了球面上干涸的泥块。这颗脱了皮的旧足球是村小唯一的体育器材,接缝处还留着云校长亲手缝补的粗线痕迹。他掂了掂球的分量,十几个孩子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聚拢过来。铁柱走在最后,故意用脚尖踢起一蓬尘土。
云秀站在槐树荫下,看着林松岭从画夹里抽出一叠泛黄的牛皮纸。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使他整个人像幅未干的水彩画。他蹲下来,把纸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用炭笔快速勾勒着。
"看到没有?"林松岭的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这是我们的战场。"线条在纸上延伸,很快呈现出山间平地的轮廓。他用笔尖点了十一个叉号,又重重圈出三个圆点。
孩子们面面相觑。云丫丫踮起脚想看个清楚,辫梢上的红头绳扫到了图纸。
"不公平!"赵胖突然喊出声,肉乎乎的手指戳向图纸,"他们人多!"
林松岭嘴角微微上扬。他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哨子,银色的哨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晃了晃哨子,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不是普通的哨子,是裁判的权柄。"
他从工装裤口袋掏出几条旧布带,靛蓝色的布料已经洗得发白。"戴上这个,"他把布带分给铁柱等十一个大孩子,"你们就是正规军。"布条扎在胳膊上时,有个孩子不小心打了个死结,急得直拽。
云娜突然发现林松岭在看她。画家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三条红领巾,"你们三个,"他顿了顿,"是特种部队。"当红领巾系在云娜脖子上时,她闻到上面有松节油的味道。
"球门在那里。"林松岭指向两堆用碎石压住的木棍。云秀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经用石灰粉在黄土地上画出了边线,白色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格外醒目。禁区弧是用树枝划出来的,痕迹深深嵌进泥土里。
铁柱突然抢过足球抱在怀里:"我先开球!"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早上挖蚯蚓的黑泥。
"等等。"林松岭从画具箱里取出一盒彩色粉笔。他蹲在场中央,用红色粉笔重重画了个点,粉笔灰沾在他指关节的茧子上。"这是中圈发球点。"他抬头时,发现云秀正望着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孩子们开始自发热身。赵胖努力弯腰想够到脚尖,肚子却卡住了;云丫丫在原地小跳,辫子像蜻蜓翅膀上下翻飞;铁柱和几个大男孩互相踩背拉伸,发出夸张的嚎叫。
林松岭走到场边,从画板后面拿出个军用水壶。他喝水时喉结上下滚动,有几滴水顺着下巴滑进衣领。"需要规则解说吗?"他问云秀,声音混着水声有些模糊。
云秀摇摇头,突然伸手摘掉他头发上的一片槐叶。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怔了一下,叶子飘落在他们之间的光影里。
"记住,"林松岭转身对孩子们喊,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这不是游戏。"他摸出兜里的怀表——这是他在省城当评委时的纪念品,表链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四十分钟,上下半场。"
场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扛锄头的村民。老孙头把锄头往地上一杵,从兜里抓出把瓜子:"这架势,要打仗啊?"
云校长匆匆赶来时,正看见林松岭在给孩子们分组。"这是......"他刚开口,就被林松岭塞了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潦草写着:"教育课,请配合。"
"云丫丫!"校长突然喊住正要上场的女儿,"裤腿怎么又破了?"小姑娘吐吐舌头,把撕破的裤脚往袜子里一塞。
两个乡干部已到现场,"这是在......"年长的干部推了推眼镜。
"艺术教学实践。"云校长抢先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上的石灰粉。
林松岭此时正单膝跪地,给赵胖系鞋带。小男孩的球鞋是城里捐赠的二手货,鞋舌总是歪向一边。"今天你很重要,"他系了个死结,"球门就交给你了。"赵胖用力点头,脸蛋激动得发红。
最后检查场地时,林松岭发现球门宽度不一致。他单眼瞄了瞄,把左侧木棍往外挪了半脚。这个细节被云秀看在眼里,她嘴角微微扬起。
"准备好了吗?"林松岭环视全场。铁柱把足球夹在腋下,云娜不停拽着红领巾,赵胖在球门前来回蹦跳。乡干部已经坐在树墩做的简易长凳上,其中一个正用笔记本扇风。
场上一组11人,另一组只有云娜、云丫丫和赵胖三人。云秀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合适吗?"
"就要这种状态才出效果!"林松岭冲她眨眨眼,转身向走来的乡干部和村支书示意,"让我来当裁判!"
两名乡干部疑惑地看着场上悬殊的阵容:"这是什么效果?"
云校长挠挠半白的头发,干笑道:"年轻人有创意,效果嘛,艺术效果吧。"
林松岭举起哨子,银光一闪。
"哔——"
山风突然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颗脱皮的旧足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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