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沉眠处称钩驿老桥的无声史诗
作者:苏延清
乙巳五月十七日(2025年6月12日)晨,约八时,车轮轻快地碾过连霍高速那平坦如砥的柏油路面,定西城的轮廓渐次模糊于身后。彼时,晨光澄澈似水,我与友人童先生、年先生怀揣着对历史的好奇和敬意,踏上这场专为探访称钩镇川坪村那株历经百年风霜左公柳而开启的旅程。
车至称钩驿,窗外一幕磅礴且沧桑的景象,如磁石般牢牢吸引住我们的眼球。连霍与通定高速互通立交桥、宝兰高铁高架桥、陇海线铁路桥宛如一条条用钢铁和混凝土打造的巨龙,在初夏明朗的晨光中纵横交织,尽显恢宏之势。桥上车流如织,空气中高铁的飞驰声、火车的鸣笛声、及汽车的轰鸣交织成一曲激昂的交响乐。而就在这桥墩林立的深沟处,一座沉稳的旧铁桥横跨回头沟两岸,跨越时光的钢结构依然闪烁着光芒,恰似一个永远不会被时代忘记的音符——这,便是我们此行不期而遇的称钩驿回头沟铁桥。
回头沟,又称倒回沟,因其沟蜿蜒纵横,迂回曲折而得名。此沟横亘于明清陕甘大道上,是西来称钩驿东去车道岭的一道天堑。清乾隆间武威进士郭楷途经此处时作有《倒回沟》一诗,诗云:“平地转湾环,前车去复还。岂知九里远,只在对面间。”这十分形象的描绘了倒回沟沟壑之深、之陡峭。
这座静卧于回头沟之上的钢铁巨构,诞生于1952年新中国初生的蓬勃脉动之中。它以140米的蜿蜒身姿、46米的凌空高度,毅然托举着陇海铁路的钢铁长龙跨越深谷。遥想当年,苏联专家带来的设计图纸与新中国第一代铁路建设者滚烫的汗水在此交融。山谷间,铆铆钉的锤击声昼夜不停,沉重的钢梁在建设者号子声中一点点抬高,每一颗铆钉都饱含着那个火红年代人们“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回头沟大桥曾是称钩驿村民的自豪,火车通车之时,倒回沟两岸挤满赶来看铁桥、看火车的四方百姓,热闹非凡。
1954年,这座凝聚着智慧与力量的桥梁,化作方寸之间的国家名片,带着大西北的雄浑气息,跃然于“伟大祖国”系列特种邮票之上:一座三个钢塔式的高架桥,位于梁家坪至红庄间的山谷中,腾空飞跃,一列火车正在桥上飞驰,气势雄伟壮观。被誉为陇海线上的“桥星”,坚实地点亮了西北交通的版图,成为那个时代辉煌的见证。 资料显示,回头沟铁桥位于安定区称钩驿村称钩驿城遗址西20米回头沟上。铁桥为铁塔式山谷高架桥,主要由水泥钢筋桥墩基、三座钢架铁墩及钢架桥体组成。桥面长140米、宽5米,两侧钢架栏杆高1.6米,桥面距河沟最高处达到46米,是天兰线上最高的桥梁。回头沟铁桥原为陇海铁路天兰段跨越回头沟专用铁路桥,天兰铁路为陇海铁路最西段,从甘肃省天水到兰州,全长348公里,1950年动工修建,1952年9月建成通车。1998年11月陇海铁路改道,此桥停止使用。2000年,为方便称钩驿镇群众出行,省、市将“回头沟铁桥改建单车道公路桥项目”列为定西县扶贫项目,2001年7月6日动工建设,9月29日竣工通车,在原铁桥桥面上铺设沥青为柏油路,作为乡道继续使用。2024年,在该桥北侧50米处新建X202(县道)公路桥一座,该桥随即停止使用。 回头沟铁桥曾作为铁路桥运行45年,为新中国经济建设和支援西北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后改建成公路桥继续为民造福24年。2010年10月15日定西市安定区人民政府公布为第四批区级文物保护单位。
弃车步行,我们沿着一条被岁月打磨得圆润的小径,缓缓走近这位钢铁巨人。上午十点多,阳光已带着几分炽热,直直地洒在伟岸的桥身上。踏上桥面,正巧一摩托车驶入,脚下立刻传来空旷而悠长的回响,仿佛是叩击着尘封历史厚重的门扉,引领我们走进往昔的岁月。
手指拂过饱经风霜的桥栏,暗红色的铁锈诉说着过往的故事,掌心传来粗粝而真实的触感,冰凉中似乎还残留着往昔列车驶过时的震动,那是时光的余温。俯身细察,茶杯粗的铆钉如倔强的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于巨大的工字钢梁之间,它们铆定着桥梁的稳固,坚守着螺丝钉的精神,镌刻下岁月的痕迹。
倚栏俯瞰,桥下回头沟深邃依旧,午前干燥的风裹挟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气息穿桥而过,在钢梁桁架间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这呼啸声里,似有当年蒸汽机车粗犷雄浑的汽笛在时光深处隐隐回荡。这座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卸下重负的巨人,虽已不再肩负运输的使命,但筋骨犹在,气魄未减。它静卧于沟壑之上,聆听着新时代的车轮滚滚,化身成一座供人行走、凝望、沉思与追忆的钢铁纪念碑,默默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友人童先生在一处有历史记忆的铭牌前驻足,手指轻抚其上模糊的字迹,感慨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当年他们去兰州甚至更远的地方谋生,坐绿皮火车,在这桥上不知多少来回。这一颗颗铆钉,铆定着多少人的生计和盼头啊!”一旁的年先生也深有同感,望着伟岸的桥身点头应和:“是啊,当年桥上火车轰鸣,笛声震天动地;桥的那头多少人仰头目送。它驮着的,分明是一代又一代定西人走出黄土地、寻找新天地的渴望与乡愁。”这桥所承载的,从来不只是物理的重量,更是情感的份量与时代的轨迹,它是一幅生动的历史画卷。
铁桥的带给我们的震撼余波未平,我们循着史迹的微光,继续探寻称钩驿这片土地更深的年轮。称钩驿镇之名,仿佛从历史驿道上传来悠远的马蹄銮铃与市集的喧嚣。
秤钩驿,元明两代,这里皆设驿站,古驿城宛如一位沉默的历史守护者,北依车道岭,静静守望岁月变迁,东西二门似是它敞开的历史之门。明代时,安定县治设于如今的定西市老城,彼时安定驿站有四:东为西巩驿,南是通安驿,北即秤钩驿,而安定县城就是延寿驿所在地。秤钩驿,坐落于县城北六十里之处,犹如一颗镶嵌在历史长河中的明珠。
秤钩驿,人文历史厚重,历经千年的驿站,曾迎送过多少匆匆过客。
黄谏(?—1464 年),字廷臣,祖籍江苏南京。正统七年,他高中一甲三名进士,以探花之姿授翰林院编修。明初,他落籍巩昌府安定县称钩驿,后徙居兰州。他的诗作《战定西》,犹如一幅雄浑壮阔的历史画卷,将明初徐达指挥的安定沈儿峪大战的激烈场景生动展现:“伊昔战定西,王师气百倍;吹角塞城晚,扬旌山岳晦;黄云动杀气,战鼓声震地;桓桓熊虎队,轰然自天坠;东西适尔遇,列云为相对;羌情觫然惧,锋摧魂魄褫;势如山压卵,宵遁留空垒;兰州古金城,守将信雄伟;严备设方略,天兵猝然至;重赖神武威,荡涤清边鄙。”
明弘治十八年(1505),彭泽由兰州前往京城,途经此地,留下《称钩驿晓发》一诗。“旗翻古道邮亭晓,草起西风陇树秋”,诗句间仿佛能看到他在清晨的古道上,迎着西风,踏上征程的身影。
1841 年 7 月,林则徐被革职流放伊犁,他从安定县城踏上了前往秤钩驿的路途。他在江苏做巡抚时的旧属陈德培,怀着对旧主的敬意,亲自从兰州奔赴秤钩驿迎接。二人在秤钩驿站留宿一晚,留下了一段文人雅事。陈德培以“能忘宠辱气平和,信比神仙谪大罗”“河汉微云心共淡,关山秋月节同清”之句,深情表达对林则徐的敬慕与赞赏;而林则徐则以“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羁怀却比愁云淡,天外无心任卷舒”的诗句唱和,尽显其豁达与壮志。
清末大臣张荫桓谪戍新疆经此,他笔下的《秤钩驿馆》,“蛇形荒驿秤钩尖,苦水煎茶不假盐”,描绘出驿站的荒凉与旅途的艰辛。
清末,《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于 1908 年被清廷遣赴新疆途中,夜宿称沟湾驿,题《宿称钩驿》诗:“乱峰丛杂一孤村,地僻秋高易断魂。流水涔涔咸且苦,夕阳惨惨淡而昏。邮亭房古狼窥壁,山市人稀鬼叩门。到此几凝生气尽,放臣心续复何言!”那字里行间满是孤寂与凄凉。
文人墨客们的足迹,如同璀璨星辰,为这古老的驿站浓墨重彩地添上了一笔历史的厚重,让这片土地更添几分文化的底蕴,宛如一幅历经岁月雕琢的历史长卷,在时光中熠熠生辉。
散落于黄土梁峁沟壑间的称钩驿古城遗址,断壁残垣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默然矗立,夯土城墙的轮廓顽强地抵抗着风蚀,无言地诉说着昔日的金戈铁马与商旅辐辏。不远处的安西城遗址、新莽权衡遗址,则如大地深处埋藏的文明密码,静待后人破译。脚下这片黄土,每一粒风化的砂砾,每一道沟壑的褶皱,都沉淀着时间的故事,无声地证明着这里作为古驿站的枢纽地位,其历史文脉之绵长深厚,令人肃然起敬。而眼前这座铁桥,与散落在安定区大地的其他交通遗迹,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上层次丰富、跨越古今的交通文化景观链,无声地诉说着人类跨越阻隔、沟通天地的永恒追求,见证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
时近正午,我们需赶往川坪村探访左公柳。临行前,心潮难抑,再次于路边驻足,回望那深谷中的钢铁身影。老桥的剪影在明澈炽烈的正午阳光下,线条显得异常锐利分明,宛如一道沉默的黑色闪电,以其亘古不变的姿态,深深镌刻在湛蓝天幕与苍茫沟壑构成的巨大画布之上,成为一幅永恒的画卷。
恰在此时,视野尽头,一列洁白的“和谐号”动车组——宝兰高铁的骄子——以迅雷之势掠过远处高耸入云的新铁路桥。动车车窗反射的强光,瞬间在山峦间划出一条刺目而笔直的银线,恍若未来射向天际的一支光矢。脚下,是沉静如哲人般的老铁桥,延伸着往昔的坚韧足迹;远方,是飞驰如精灵般的新银龙,呼啸着未来的速度与激情。新与旧,静与动,历史与未来,在这一刻,在称钩驿苍穹下辽阔的舞台上,以最强烈的视觉对比,共同奏响了一曲深沉而磅礴、关于人类跨越与连接的不朽史诗,让我们感受到时间的流转与历史的传承。
当高铁的最后一节车厢融入远山的背景,回头沟铁桥那沉默的钢铁脊梁在正午骄阳的直射下,更显其沧桑的肌理与不屈的筋骨。它静立如初,宛如一位阅尽沧桑、归于淡泊的智者。桥身上,每一道风雨刻下的斑驳锈迹,都凝固着定西大地数十年来粗粝而真实的呼吸与脉动——那是蒸汽机车粗犷的汽笛声穿透高原的清晨,是归乡游子脚步叩响铁板的笃实回响,是一个民族在群山万壑间刻下的自强印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诉说,一种沉默的丰碑,见证着时代的变迁与发展。
我们不再停留,驱车驶向下一程。然而,这座静卧于深沟之上的老桥所承载的集体记忆与坚韧之魂,已然如桥下深谷中盘旋不散、带着黄土气息的风,深深注入每位凝视者的血脉,成为我们心中永恒的记忆。
在速度不断被重新定义、距离感日益消弭的今天,老桥的静默矗立本身,便是对脚下这片厚重土地、对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最庄重的致意——它以其存在提醒着我们:真正的抵达,不仅在于风驰电掣的速度本身,更源于对来路的懂得、对根基的铭记。每一次向地平线的飞驰,都该带着对身后那些沉默坐标的回望与深深的敬意。因为,正是那些被岁月侵蚀的铆钉、那些承载过无数脚步的铁轨、那些深藏于黄土之下的断壁残垣——连同林公当年沉重的步履,连同驿道上消逝的蹄声与商队的驼铃——共同铺就了我们得以飞驰的坚实路基,也定义了我们从何处出发、为何而前行。称钩驿回头沟铁桥,这陇中大地上的钢铁史诗,无声,却震耳欲聋,它将永远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乙巳五月二十八日于定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