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女人多大最有魅力？十八岁。常言道“十八的女人一朵花”，却太稚嫩，不知道什么是美，也不会展示和塑造自己。夏青十八岁那年刚迈进大学的校门，梳两根粗大油黑的辫子，穿一身农场工作服式的衣裳，没觉得自己美也很少有人夸她美，傻呼呼只知道学习，就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剩女——全系连最丑的男生都有了对象。

女人多大最有魅力？二十八岁。二十八岁是女人花开放的全盛期，年轻、健壮、有头脑却仍然娇羞，单纯却不那么好骗，这时候的夏青经历了恋爱，才知道曾经有那么多男生暗恋她；她结婚生女，才知道本来能嫁个更好的男人，她已经是校花和一家国家级研究院的院花，可她仍不懂得什么叫“可爱”，总和丈夫耍脾气也不善于交结同事和单位领导，就因为她知道了自己聪明而又漂亮，就尽干些又不聪明又不漂亮的事情，最后愤然从那个令所有同学都羡慕的国家机构辞职。

女人多大最有魅力？三十八岁。三十八岁是女人最容易受男人诱惑也会诱惑男人的年龄。夏青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尝试了各种体制外的工作，最风光时她是上海最著名金融机构的证券师，回北京看父母都住五星级宾馆，多少等待上市的大老板要娶她？最落魄时她带着女儿回娘家，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叫吃饭不出来。她在金融机构连续跳槽，直到没人敢要。她的婚姻也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受不了她的傲慢和冷漠而出轨，她后来的对象只想和她同居却不想娶她，因为她没了优势却依然强势，这让她一再错过婚姻。

女人多大最有魅力？四十八岁。站在现在的门槛回望，四十八岁的夏青仍然美好。她和高见岭——英国建桥的博士、建设部的专家结婚，高的年龄虽然大她十岁却是高富帅。她不用上班每天在家读书就好了，卫生可以不打扫，饭可以不做，这正是她的人生理想。可她还是冤——高在她众多追求者中金钱和地位都是最差的，却还敢与她分庭抗礼，吵嘴就成了家常便饭。这时候她信了主，知道丈夫是妻子的头，那得是比自己强的丈夫；知道基督徒不能离婚，就和他一分手就是三年。这里有疫情的原因，也有喜欢美国和想挣点钱的原因，还有她已经厌倦了现在的婚姻，没性也没感情，就想来点“精神出轨”，就导致了丈夫的肉体出轨，这才是真正的出轨。她却不想离婚了，她手中已经没了好牌，总得有人陪她渡过晚年。

就这样，夏青在后悔中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岁月，来到了五十岁，却发现女人最有魅力的年龄才开始，就是能看清、掌握并改变一切。比如刚刚开过的会，眼前全是敌人她却能镇定自若，力挽狂澜——这一切都来自她在美国三年的休整，把她和国内人的情绪和成见都清零，就能在一团乱麻中找出一条主线。比如想在小李村项目上立足就得抓住高见岭，这家伙在这地方已经根深蒂固，只有和他秀恩爱她才能被这儿的人接纳，只有表面上听他的这儿的人才能听她的，果然，她不用一个月就成了“大嫂兼董事长”，比高见岭更受爱戴。

这得有具体的打法，首先是和丈夫的关系，三年的阔别让夏青找回了和他们刚认识时的感觉，高见岭还是个专业很强的老帅哥、单纯善良有好多可爱的地方，她就每天和他散步、三餐、工作、社交、睡觉形影不离。只是不能和他同房，要惩罚那块烂肉，也是自己没了需求。由于形影不离丈夫就不再有和苏晓联系的机会，她知道那女人是个破了产的小姐，已经没了生活来源，还主动净身出户，没财产也没“老保”，那就饿死她。

再就是跟李志和的关系，想在农村立足必须靠个当地的大户，法律和政策在到下面都变成了人情世故。夏青发现和李志和相处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和他喝酒，她有酒量，每天晚上去李家喝，喝高兴了又唱又跳又说美国的黄色笑话，这才叫“入乡随俗”。这还不关键，关键是得对老李的孙子小李好，她是天生的讲师，就每天给李万山讲金融和经济常识，听得这孩子如醉如痴。这还不说，她还让复任县委书记的刘冬梅特别关照他——这时候罗丽娜已经双规，刘冬梅降级回临河是要处理她们留下的烂摊子，就把李万山纳入了镇备选干部，这对李家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李志和就让李万山认夏青做了“干奶”。

再就是跟岳秀的关系，夏青知道这家伙是苏晓的“铁杆”、股东、分管着公司财务，对她的管理很抗拒并且事事都向苏晓汇报，苏晓跟高见岭有三年的感情，可千万别让她杀回来。夏青采取的办法是让张晋秋当分管财务的副总，岳秀的上司。张晋秋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对她不好她都不知道，就和岳秀处成了“亲姐妹”。张晋秋是夏青和岳秀之间的“双料间谍”，经常替对方传话，就避免了直接冲突，夏青不会整人也不直接安排岳秀的工作，双方就都维持了体面。

夏青有心改变这家人际和资金关系复杂的企业，让它起飞，这不能公开说，得慢慢来，就经常和校友县委书记刘冬梅见面，刘冬梅对她也有需求，两人就起到了“双背书”的作用：一个是一个的资源，一个是一个的靠山，这种关系对夏青更有利，当地人都高看她一眼。

怎么才能把经济搞上去？一心戴罪立功的刘冬梅并没有畏首畏尾而决定放手一搏，就得采取夏青夫妇的办法，她在班子会上说：“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说积重难返，临河的事情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我决定支持我师姐夏青搞‘逆城镇化运动’试点，就在小李村，让村民们自由选择是卖掉老房子和宅基地进城自由择业，还是保留老房子和宅基地转业为石材工人，还是把老房子交给村办企业、把宅基地复耕换废矿山的地再建花园式住宅，总之，今后小李村不再有农业，只有工业和旅游，而我们临河的经济今后只有大农业——把耕地集中起来和大农业公司合作；和小工业——中小型石材及工艺品作坊，和旅游。”

市委曹书记听到消息后在班子会上表态：“冬梅没因为罗丽娜挪用公款和吃回扣的事情跌到，反而振作了起来，这很好，共产党人就得勇于承担责任，改正错误。我同意冬梅的大农业、小工业、泛旅游的产业定位，可‘逆城镇化运动.’的提法不能这么提，要在政治上和上面保持一致，我也不相信农民不愿意进城而愿意进深山，读书、看病和养老都不方便。”

令所有人、包括县委书记刘冬梅都没料到的是小李村的村民一致同意用宅基地换双佛山的建设用地，集中由高见岭规划一个比桃花岛别墅区更漂亮的小区，这一点夏青早有预见，她说：“中国人和美国人没什么不同，以后中国的城市都是花园城市，而乡下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让夏青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邻村的农民也想以自家的宅基地换山里的建设用地，刘书记大笔一挥：“支持。”就让本县增加了几千亩良田并有了地差和报建费的收入，这在疫后房地产全面停顿的今天堪称逆转。

让高见岭没想到的是国内大多数建筑设计院歇菜他的活却干不过来，县政府在沿着桃花湖上双佛山的道路两侧规划了一个个有家庭作坊的花园小区，形成了一条三十公里的“风景画廊”，都找他做建筑和园林设计，他带上他所有旧部做不过来。

李志和也有一个没想到，夏青比她男人能力更强，让他们村办企业的生意一飞冲天，可它最早的策划者、开拓者和操盘手高见岭却越发沉闷，和夏青在一起强颜作笑，夏青一转身他就暗自神伤，身体日渐消瘦，工作也打不起精神，像得了抑郁症。

“要不要去找找苏晓？”李志和悄悄对高见岭说。

高见岭忍不住抽泣起来，发现夏青在看他赶紧说：“我老了，最近总是迎风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