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陌深处的光阴碎影
文/余慧
我们这小区,二十年前可是风光无限。而今四幢橙红色的楼房,颜色早已斑驳陆离,恰似老人脸上密布的老年斑,在时光里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小区里没有物业管理,也没有保安巡逻,本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却意外成就了一众小贩。他们每日如候鸟般准时而至,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各自忙碌着谋生。虽说人来人往,喧嚣繁杂,但一切却又透着一股奇特的规律,仿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生活节奏。 巷子口的老槐树是时光的沙漏,当金辉透过虬结的枝桠筛落满地碎银时,收废品的老王便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碾过晨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如同老旧座钟的摆锤,每日清晨七点半准时叩响巷弄的门环 。
四幢橙红楼房已褪成暮年老人的斑痕,气派门楼空留雕梁画栋,门卫室蛛网如絮,倒成了蜘蛛王国的水晶宫。没有门禁系统的藩篱,反倒成了市井生灵的栖息地,小贩们如迁徙的候鸟,在方寸之地续写着生存的韵律。据说这里栖居着许多穿过硝烟的老兵,小慧自踏入军人事务局那日起,已与这条巷子结下九个春秋的缘,每日上班前总要在巷中走一遭,像翻阅一本渐次泛黄的旧相册。
老王曾是朝鲜战场上的司号员,一条腿的二级伤残让他的身影在晨光中略显佝偻。他的吆喝声是巷弄里最独特的晨钟:"收 —— 废 —— 品 —— 喽 ——" 尾音如游丝般在晨雾中漾开,惊起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连三楼张太太的窗户也应声而开。她探出头时,乱发如蓬松的鸟窝:"老王头,等等!" 话音未落便缩回屋内,窗台上那盆绿萝因这动静颤了颤叶片,露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虹。
当朝阳攀上东楼檐角,整条巷子便苏醒为流动的乐章:磨刀匠老李噙着自制的铁哨,"磨剪子嘞 —— 戗菜刀 ——" 的调子如哨笛穿堂;卖白酒的老周最是考究,三轮车上铺着浆洗笔挺的蓝布,酒坛擦得锃亮如镜,女人们围着车边,这个要半斤醇香高粱,那个打八两绵柔玉米,酒香混着雪花膏的甜腻,在晨光里酿成微醺的氛围。
唯有四栋的刘先生是这曲中的降调符号。今日他没开那辆锃亮的黑奥迪,墨镜片反射的阳光格外刺眼,鳄鱼皮鞋叩击地面的 "哒哒" 声,如同不和谐的切分音,硬生生切入市井的和弦。"别吆喝了!烦不烦人!" 这声怒喝如重锤落鼓,瞬间让巷弄哑了音 —— 老王的电喇叭突然卡壳,只余下电流的滋滋声,像老人突然梗塞的呼吸。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洗得发白的灰外套更显空荡,跛足让身躯摇晃得厉害,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在皱纹里凝成晶亮的线,宛如老槐树渗出的树脂。
躲在二栋拐角的小慧,手里刚买的油饼袋突然变得沉手。老王看见她,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笑意堆起满脸褶皱:"小慧,还没顾上吃呢?" 这句寻常问候在此刻竟像暗语,让小慧喉头一紧,千言万语都化作点头的弧度。三轮车再次吱呀启动,电喇叭的吆喝声弱了许多,像怕惊醒酣睡的时光,在巷弄深处渐渐淡成游丝。
连续三周的走访,让小慧手中的笔记本记满了赵家的细枝末节。她蹲在漏风的灶台前,看赵叔揉面的手法精准如拆弹专家,每一道褶皱都藏着岁月的力道。"当年在炊事班,全连百十来号人就靠这手千层饼过年。" 老人的话语像灶膛里的火星,点亮了潮湿的晨光。小慧帮他联络各地战友,将军营里的老味道复刻进新品,当直播间的弹幕如雪花飘过,那些揉进面团的军旅记忆,正通过网线连接着五湖四海的老兵。
小卖部王婶的工商执照终于办妥,那枚烫金印章像振翅的蝴蝶。可此刻王婶正躺在县医院走廊的加床上,输液管如蛛丝般垂落。小慧攥着手术费垫付单冲进院长办公室,退役军属绿色通道的标牌在阳光下泛着银辉,像夜航船望见的灯塔。开业那日,王叔儿子举着职业技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冲进店门,那封改了七遍的助学金申请,每处涂改痕迹都浸着小慧的心血,如今终于长成了破土的青苗。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飘出《牡丹亭》的水磨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昆曲的咿呀与磨刀哨音、卖酒吆喝绞在一起,竟在斑驳墙垣间谱成最坚韧的旋律。小慧办公桌的玻璃下压着父亲的手迹:"爱在军装,军魂永在。" 窗台上的太阳花正顶开陶盆,嫩黄的花瓣如小号般朝向阳光,相框里的巷弄在光影中舒展着新生的脉络。
在算法与霓虹交织的时代,这条巷子像一卷展开的线装书:老王的吆喝是破折号,划开城市的喧嚣;刘先生的呵斥是惊叹号,刺破庸常的表象;张太太的呼喊是逗号,让日子有了喘息的间隙。每个栖居者都是书中的活字,缺了谁,这故事便失了韵脚。他们用与高档小区格格不入的生存姿态,如同夜空中的暗物质,支撑着城市的另一种肌理,就像巷口每日升腾的豆浆热气,准时得如同古老的约定。
暮色漫过巷口时,小慧总会绕道走过。窗格里透出的灯光下,有人在端碗吃饭,有人在调着电视,有人在低声拌嘴。而此刻的老王或许正在废品棚里整理一天的收获,那些叠放整齐的纸箱、码成小山的塑料瓶,在他粗糙的手掌下将变成女儿的钢琴学费、妻子的降压药片,或是一顿久违的红烧肉。
忽然想起幼时乡下,祖父常说:"人活一世,总得弄出点响动。" 小慧便是那持弓的乐师,用基层服务者的指尖,在巷弄的琴弦上拨响军民相惜的和弦。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战事的硝烟与和平的炊烟,三轮车的辙痕里刻着生存的重量与希望的微光,当晨雾再次漫过青石板,这条巷子仍在以自己的节奏,讲述着一个关于坚守与重生的中国寓言。
[作者简介]:余慧,女,河南省项城市人。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星星诗刊》等文学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