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那几年,正是农村最苦的时候。人穷,天也穷,日子像干裂的地皮,随便一跺脚就能裂出一道缝来。记得有一阵子,村里突然冒出几个“大头娃娃”,脑袋肿得像发面馒头,走路东倒西歪,我们背地里叫他们“猪头”。后来才知道,那是营养不良,得的是“水肿病”。几个月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没有医生,没有治疗,更没有哭天喊地的葬礼。孩子死了,父母在自家地里挖个坑,把孩子放进去,连块木板都没有。第二天早上,他们照常去地里干活,像是家里死了只鸡,叹口气,日子还得过。那个时候,死亡不是个稀罕事,活着才是本事。
我饿得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去当兵了。那年我十七岁,个子还没抽高,身板也单薄。但只要肯走,只要不嫌命苦,部队总会收。临走那天,我姑姑悄悄在我包里塞了十
块钱、10斤全国粮票和几个鸡蛋。她眼圈红了,但什么也没说。那是她能拿出来的全部家当。
到了部队后,我舍不得吃那几个鸡蛋,夜里饿得发昏,就拿出一个磕破了皮的,舔着吃。那5块钱我没舍得花,连同粮票一起,寄回了家。从那以后,每次我回家都要说起这件事。姑姑她说:“我都忘了。”但我从没忘,我记了一辈子。
当兵的第一年,我是战士,津贴一个月10块钱。我不抽烟不喝酒,吃的是部队大锅饭,穿的是粗布军装。每个月发了津贴,我都用邮局汇款单,寄10块钱回家。等到我当上班长,津贴涨到了21块,我还是每月寄10块。那10块钱是我和家之间的细细的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对“家”的一种证明。
但有一年冬天,我母亲给我寄了一件毛衣。等了很久没收到,她便去问村邮递员,那人说从没收过这件东西。我母亲急了,连夜跑去镇上邮局查,一查才知道,不只是那件毛衣没送到,我这些年每个月寄回家的十元钱,一分也没到我父母手里。
原来邮差偷了。他每个月从邮局提走汇款单,把我的钱中饱私囊。父母报了警,他因“盗窃革命军人巨额钱财”被捕入狱。是的,当年十元钱,被称作“巨额”。我后来听说他在牢里过得很惨,其他囚犯知道他偷的是军人寄回家的钱,天天打他。
这事之后,邮局给我父母补了全部的钱,但毛衣还是没回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那件毛衣,是我娘一针一线织的,织的不是毛线,是她的心。
这些年过去了,我早已脱了军装,也从农村人变成了城市人。但每次翻开老相册,看见穿军装的自己,我都能想起那十元钱的故事。那不是钱,那是一个家在苦难中紧紧相连的血脉,是一个儿子对家、对命运的挣扎,是姑姑送别时悄悄塞下的粮票,是我母亲盼着我穿上毛衣的冬天。
如今,我能吃上饭,也能为家人提供好的生活条件,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年代里,钱少到心痛,情重得压弯脊梁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苦,有恨,有泪,更有一份不肯低头的尊严。
那十元钱,从未离开我。
